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170 第168章 他在生朕的氣
    “夜不收……總旗。”景隆帝放下湖筆,在一旁的清水盆裏洗乾淨雙手。

    桌面上,一幅氣勢恢宏的日照江山圖已搭建好骨架,山川與城郭初現崢嶸。

    蘇晏收回歎賞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臣未請示過皇爺,就自作主張了。”

    小內侍進殿奉茶。皇帝取了一杯普洱,示意把另一杯加了橄欖的松蘿端給蘇晏。他推開杯蓋,輕輕吹了口氣,道:“那就說說,你是怎麼想的。說的好,朕不罰你。”

    “這個嚴城雪,臣在陝西就有所接觸,爲人性烈氣狹,刻薄倨傲,自視甚高。因少年時有過被韃子屠村的慘痛經歷,對外夷尤其是北漠諸部深惡痛絕。此人眼界不高心氣不小,好施詭計,很有股子‘寧叫我負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負我’的狠毒勁兒。”

    “既然如此,殺便殺了,又爲何要給他機會?”皇帝問歸問,語氣中卻無疑惑,倒像是考校。

    “皇爺可知外科大夫用的曼陀羅?麻醉鎮痛的良藥是它,使人混亂驚厥的毒藥也是它,端的看如何用。”蘇晏喝了口茶潤潤嗓,繼續說,“在陝西時,臣就見識過嚴城雪練的兵,令下如山,哪怕箭頭所指是自家上官,也無半點猶豫。只有極度的紀律性與服從性,才能做到這一點。他以文官之身越職練兵,名不正言不順,依然能操縱兵士如臂使指,這令臣想起了一句話——士兵不需要思想,只需要絕對服從。”

    皇帝咀嚼着這句話,微微頷首。

    “此人雖然毛病很多,但對國對君的忠誠還是有的,且與好友霍惇羈絆極深,並非真正絕情絕義之人。那時臣便留了個心思,想把他那些歪的、刺的、壞的都削乾淨了,看還能不能用。”

    蘇晏將一沓寫滿字的紙頁呈給皇帝,“昨日在詔獄,臣見到他寫的兵書。思路奇詭,手法陰刻,爲求勝一切皆可利用,是個劍走偏鋒的鬼才。臣以爲,這種人當不了大將,倒頗有幾分毒謀士的風采。

    “故而臣刻意當面貶低,激得他滿心不服,力圖證明自己的才能;又用霍惇的性命牽制他,使他投鼠忌器,不能再視兵卒性命爲無物;最後將他安置在夜不收總旗的位置上,用夜不收迅捷、機動、鋒銳、隱祕的隊伍性質,去磨礪他的實戰經驗。

    “臣給了他時間和適合的崗位,去證明自己的忠誠與能力。倘若他能通過考驗,累積軍功層層晉升,將來未必不能爭一爭夜不收的主官之位。”

    皇帝邊聽邊仔細翻看紙頁,最後感慨道:“朕爲之動容的並非此書,而是清河。下位者謀事治事,上位者識人用人,清河又給了朕一個意外的驚喜。看來,朕之前對你的期待還不夠高。”

    蘇晏慚愧地連說“不敢當,皇爺謬讚”,心道我哪敢班門弄斧?論起識人用人,乃至操弄權力人心之術,您纔是深諳其中三味——

    打擊敵方勢力,莫過於將其分化。

    駕馭羣臣,莫過於將其離間以制衡。

    收服人心,莫過於恩威並重。

    就這三條,您玩得比誰都高端。我這算什麼,倔強青銅而已。

    要不,怎麼進詔獄時撇開御前侍衛,與沈柒獨處了一刻鐘之事,景隆帝在他面前隻字不提?可不就是要他始終忐忑於皇帝的反應,擔心隨時到來的清算,以至日後更加不敢越雷池一步?

    可惜蘇晏臉皮還是有一定厚度的,既然皇帝裝作不知情,那他就當對方真不知情,該怎麼樣還怎麼樣。

    他恭恭敬敬地叩謝皇帝不罰之恩,恭恭敬敬地告退,臨走前還給皇帝的半成品畫兒拍了幾句高端馬屁。

    藍喜在旁說道:“今兒個蘇大人似乎格外乖順。也是,皇爺恩寵若此,他能不加倍感念麼。”

    景隆帝把茶杯往桌面一擱,微微苦笑:“他是在生朕的氣。”

    “生氣?這……大膽!”藍公公用拂塵向殿門方向一甩,拿腔拿調地替皇帝隔空問責,“恃寵而驕啊這是。要不奴婢去敲打敲打他,叫他回來向皇爺賠罪?”

    皇帝輕嘆口氣,擺擺手,“罷了。他這人看着乖巧伶俐,實際上心野得很,最受不得限制。朕不准他接觸那些亂七八糟的男人,又讓四個御前侍衛跟着,名爲保護,實則也爲監督他避瓜防李,他哪裏會不清楚。逮這兒跟朕慪氣呢。”

    藍喜笑道:“蘇少卿慪氣的方式,倒也別緻。皇爺,奴婢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你又想好了什麼馬屁,說吧。”

    “奴婢雖不是什麼聰明人,但觀蘇少卿一言一行,覺着他心裏其實對皇爺敬慕得很。就說皇爺前陣子犯頭疾,他剛一入京,就馬不停蹄趕進宮問安,連家門都沒踏進一步。

    “那日他在殿外急巴巴地候着,那眼神喲,撲燈蛾子似的直往門縫裏鑽。聽奴婢說完皇爺的症狀,他就愣愣地站在那兒失神,然後就求奴婢想辦法,讓他進殿來侍疾。”

    皇帝哂笑:“不是一句話麼?如何說了四句。”

    藍喜低頭告罪:“奴婢多嘴……”

    “朕愛聽,繼續說。”

    “是!奴婢覺着吧,這酒裏泡酥了的螃蟹既已上屜,其實就差一竈火。給他蓋上籠蓋,大火猛一蒸,不就熟了麼?一旦蒸熟,可不是想怎麼喫,就怎麼喫?”

    皇帝指間把玩着杯蓋,稍作沉吟,說道:“怕是大火一起,熱得太快,螃蟹要死命掙扎,連鉗子、腳爪都不惜掙斷,慘烈得很。再說,他蘇清河不是螃蟹,朕也不是喫蟹的人。”

    藍喜勸道:“奴婢也知皇爺雅貴,不屑強取,就要一個心甘情願。但這種事吧,也得看人。有的人,百般不開竅,就得哄着按着把竅開了,他嘗過甜頭,誒,自然就情願了。要是不拿出點強硬來,他一輩子不開這個竅,連個中滋味都不知,談何情不情願?”

    杯蓋邊沿輕磕在桌面,發出輕微而清脆的一聲“鏗”。

    皇帝手指壓在滑脫的杯蓋上,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隨即端起茶盞啜飲。

    藍喜察言觀色十多年,知道聖心這是動了,休管它動如漣漪還是激浪,總歸起了雲情雨意。這股心火一旦被點起來,想徹底澆熄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這幾個月後宮形同虛設,雖說因爲國事繁忙,且皇帝於牀笫之事上原本就不甚熱衷,能力雄雄、興趣平平,但到底從沒曠過這麼久。好容易年底蘇晏回京,又礙於諸多顧慮,試探來試探去,只不肯強勢出手。

    藍喜看在眼裏急在心裏,甚至想故技重施,勸酒進香,然後把殿門一鎖得了。

    眼下終於勸動了聖心,皇帝久旱苦思一朝遂願,可不得記他的功勞?再說蘇晏,這小子之前不識擡舉,如今還不是得乖乖爬上龍牀。等事成了,自己先臊他幾句出出氣,再多賣點好,讓便宜世侄成爲自己在朝中的黨援,簡直兩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