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在乾清宮以北,此刻已燒得烈焰熊熊,彤雲照亮半片夜空。殿前廣場上,侍衛們呼喝着取水救火,內侍、宮女亂成一團。
朱賀霖滾鞍下馬,就要往火場裏衝。
旁邊內侍死死拖住他,哀叫:“小爺!小爺可不能進去,裏面都燒塌了!”
“放開!都給我撒手!”朱賀霖眼眶赤紅,目眥欲裂,嘴角肌肉都扭曲了,“母后的遺物都在正殿裏!她穿過的衣物、戴過的首飾,還有她親手給我縫的虎頭鞋,親手做的燈……我好歹得救出一樣來,一樣也好啊!”
宮人哽咽勸道:“正殿燒成這般模樣,什麼東西都化成灰了,小爺就算衝進去,也搶不出來……千金之體爲重啊小爺!”
朱賀霖奮力掙扎,被越來也多的宮人死死抱住,一個個哭天搶地哀求勸阻。
悲痛之下,他像野獸般狂吼一聲,從侍衛手中搶過空桶,衝向殿前的鎏金大鐵缸。
鐵缸高四尺,直徑五尺多,容量極大,注滿清水以做鎮火滅災之用,故而又稱“門海”。寒冬時節,鐵缸要加棉套和缸蓋,下方漢白玉基座裏放置炭火,專人看管保證其晝夜不停地燃燒,防止缸內的存水結冰。
宮殿防火事關重大,門海保暖要一直持續到驚蟄才能結束。
朱賀霖把水桶往缸內一揮,竟砸在了堅冰之上。他難以置信地轉頭,質問:“水呢?”一摸基座,炭火早已熄滅,缸底冰冷。
有宮女囁嚅道:“方纔聽說,負責看守炭火的兩個小公公,不知怎的睡死了過去,直到火起才被搖醒,知道犯了大錯,去乾清宮前的大缸裏取水了。”
朱賀霖臉色鐵青,又問:“誰值夜!如何起的火?”
宮人面面相覷,這個說是那個,那個說不是他是另一個,吭吭哧哧互相推諉。最後幾個見推脫不過,伏地請罪,說是沒留神,壁上掛的燈被風吹落,點燃門窗,才燒了起來。
朱賀霖勃然大怒:“還不說實話!若只是沒留神,一起火就會發現,着緊去撲救還來得及,如何燒得整個殿都塌了,纔開始救火?!”
七八個宮人滿臉驚慌失措,還在找藉口脫罪,有說病的,有說被火燎暈的,一律都是心有餘力不足,求太子恕罪。
朱賀霖死死咬着牙,等候打探情況的東宮侍衛來回稟。片刻後,侍衛回來覆命,說問清楚了,因爲元宵夜聖駕在午門外,宮門不下鑰,只有禁軍巡邏把守,不少宮人藉此機會,假稱貴人傳他出去侍奉,偷偷溜出去賞燈。
這幾個本該在坤寧宮值夜的宮人,也在偷溜的行列中。
見事敗露,宮人們不得已大哭着承認,反正也沒有娘娘可以侍奉,守着個空宮殿過元宵何其無聊,便起了玩心,相約溜出去逛燈會,就連宮殿如何起了火,也不清楚,更別說及時救火了。
“轟隆”一聲,又一根主樑坍塌,飛舞的火星竄上夜空,熱浪撲面。
火光照着朱賀霖的臉。在這一瞬間,他彷彿被狂暴的怒恨吞沒,從目中放出猙獰的寒光。
就因爲他們擅離職守,母后的遺物沒有了,唯一可供緬懷的宮殿也被燒成灰燼!這些狗奴才,不敬先皇后,不忠本職,在儲君面前還滿口謊言,諸般推卸責任,企圖逃避責罰……該死,統統都該死!
鮮血飛濺,那名內侍捂着咯咯作響的咽喉,向旁栽倒。
其他宮人被嚇到,尖叫四起,死亡面前全然忘了規矩,起身四散逃竄。
他們若是請罪求饒,或許還能稍稍平息東宮的怒火,如此畏罪奔逃,更是徹底激怒了太子。
朱賀霖三兩步趕上去,又殺了一個。有個內侍昏頭昏腦地回身,撞上了怒氣未消的太子,也被一刀砍了。剩餘的被侍衛捉住,摁倒在地,哭號聲震天。
景隆帝在儀仗隊、衆內官與御前侍衛的簇擁下,趕到坤寧宮時,見到的就是這一幕。
在場所有侍衛、宮人都趕忙跪地接駕,唯獨朱賀霖拎着把滴血的腰刀,於熊熊火光中驁然回顧,滿面厲色,顯出幾分鷹視狼顧之相。
景隆帝一拍龍輦扶手,沉聲喝道:“——太子!”
朱賀霖身軀一震,如夢初醒般,腰刀落地。
面前是火海,地上是血泊,皇帝沉痛地閉了閉眼,下令:“全力救火,勿使遷燃其他宮殿。涉事人等,全部拿下,交由司禮監提督太監,待審明情況,按律懲處。”
停頓了一下,又道:“太子,隨朕去養心殿。”
坤寧宮燒得沸沸揚揚,宮人徹夜滅火,喧囂不斷。毗鄰的乾清宮不得清淨,皇帝便移駕養心殿暫住。
朱賀霖低頭站在殿門外,渾身煙火味,石榴紅色曳撒下襬,濺染着斑斑血跡。
皇帝深吸口氣,說:“去沐浴更衣,把自己收拾乾淨了,再進來回話。”
內侍領着太子去偏殿。
一刻鐘後,朱賀霖換了身常服進得殿來。
景隆帝坐在羅漢榻上,手肘支着炕桌,指尖用力揉捏眉心。朱賀霖往他面前一跪,紅着眼眶,哽咽道:“父皇……”
皇帝閉着眼,沒有搭理。
朱賀霖哀哀地又喚了聲:“父皇。”膝行向前,把龍袍下襬在手中緊攥住,放聲大哭:“父皇,母后沒了,所有東西都沒了……”
皇帝長長地嘆了口氣,聲音裏帶着疲憊:“起身罷。”
朱賀霖不肯起來,猶自傷心,“連一片紙、一支釵都沒留下,將來兒臣思念母后時,又該如何自處……”
皇帝道:“你還是想想,經此一夜,東宮殘暴之名傳至朝堂內外,你該如何自處罷!”
朱賀霖第一次殺人,心中卻絲毫沒有懼意,含淚望着皇帝,問:“他們不敬母后,玩忽職守,難道不該殺?”
“就算該殺,也得依律來殺。的確,內侍不比外臣,說是家奴也不爲過,但自古以來,除了暴君,幾曾見天子或是儲君親手殺宮人?還連殺三人,有沒有點爲君的體面?你哪怕叫侍衛,將他們杖斃當場,也好過親自動手。”
景隆帝搖搖頭,“殺幾個犯錯的下人事小,壞了心性事大。更麻煩的是,萬一有人藉此大做文章,用‘上天有好生之德,太子殘暴失德’的帽子來壓你,一頂壓不動,十頂、二十頂,百人千人衆口鑠金,你又該如何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