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217 第215章 無窮盡的喜歡
    蘇晏把果脯慢慢嚼嚥了,酸甜從脣齒間一直滲到心裏。朱賀霖低頭在盤子內撥來撥去,在什錦果脯裏尋找金桔口味——他自己不喜歡,嫌酸,但蘇晏喜歡。

    蘇晏看着朱賀霖,心想再過十年、二十年,哪怕赤忱熱烈的少年變成了深沉冷酷的帝王,哪怕真會走到物是人非事事休的那一步,自己仍會清晰地記着眼前這一幕,記着對方跪在太廟神牌前發誓“一生一世永不相負,一生一世白首不離”時眼中閃動的淚光。

    不問值不值得,只問願不願意。

    毫無疑問,他願意。對朱賀霖,他有種基於前世歷史的天然信任,也有種發自內心的親暱與喜愛。

    他要爲這個少年劈波斬浪,力挽狂瀾,窮盡此生將他推向一代明君的聖壇,讓他得到本就該屬於他的尊榮。

    朱賀霖又揀了枚果脯遞過來,蘇晏捉住他的手指從嘴邊移開,說:“我要彈劾衛家。”

    朱賀霖並未露出驚訝之色,只是皺起眉頭。這個表情出現在他一貫無憂無慮的臉上,顯出了些成熟的意味。然而成熟就意味着將要面對更多的責任、取捨與煩惱。

    “什麼時候?”他問。

    蘇晏答:“萬壽節後的第一次朝會。”

    朱賀霖又問:“成功的把握有多少?”

    蘇晏笑了笑,沒有回答。

    朱賀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指尖的果脯落入掌心,他緊緊攥住拳頭,說:“我覺得這不是個好時機。”

    “爲何?”蘇晏反問。

    朱賀霖沉默了一小會兒,有些難堪地答:“父皇……待我已大不如前。”

    方纔與富寶的聊天中,蘇晏也捕捉到了一點蛛絲馬跡。他安撫地握住朱賀霖的手背:“小爺忘了,我以前就與你說過,因爲皇爺知道幼鷹是不能總捂在鳥巢裏的。”

    朱賀霖搖頭:“不一樣,父子連心,這次我能清楚地感覺到,父皇的心離我越來越遠了。就從……從坤寧宮失火之後。”

    蘇晏眼前依稀浮現出映亮夜空的熊熊大火,宮殿前廣場上一片蔓延的血泊,宮人的哭喊聲與太子的怒吼聲在火光中迴盪。

    “有些錯一旦犯下,是不是就無法回頭,也再不能得到原諒?”朱賀霖難過地低語,“我一定是讓父皇失望到極點了,所以這一個月來,他幾乎沒踏足東宮,也不再召我夜裏去養心殿學習政務,就連我每天去問安時,他也常託詞不見。即使見了面,也只例行公事地問幾句課業與賑災的事。”

    蘇晏總覺得不至於。景隆帝寵愛了太子十五年,多少次頑劣胡鬧、雞飛狗跳都容忍了,怎麼會因爲太子痛失母親遺物後、怒而殺人而斷了父子之情。

    倒不是說殺人這件事不嚴重,而是在這個封建時代、這樣的文化傳統下,宮人只是皇室眼中的家奴,沒有任何一個皇帝會爲犯了錯的宮人去責罰太子,頂多就是在心性方面有所不滿。而且太子去太廟跪了大半個月,抄血經爲先皇后祈福,皇爺再大的氣也該消了。

    蘇晏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朱賀霖卻道:“父皇不是生我的氣,他只是……情淡了,分到別處去了。”

    “二皇子?”蘇晏問。

    朱賀霖深吸口氣,極力維持不在意的神情,嘴角卻不受控制地緊抿着:“這一個月來,父皇去了十次永寧宮,間隔越來越密集,最後一連三夜都留宿在永寧宮。我聽宮人們私底下說,老二眉眼長開了,越發像父皇,無論說話、走路都比尋常孩童要伶俐得多,說他是紫微照命、天生慧根。”

    又是帝星,又是慧根,這套路還真耳熟得很,蘇晏輕“呵”了一聲。他用另一隻手拍拍朱賀霖的胳膊:“放心,二皇子哪怕生成個彌勒佛模樣,我朝‘立嫡立長,嫡在長前’的祖制也不會改。”

    朱賀霖點頭,又道:“我倒不是考慮老二是否對儲君之位有威脅,而是一想到父皇……心裏真不是滋味。”

    就像生來受寵的孩子,忽然發現父母不再愛他了一樣。蘇晏完全能理解他患得患失的心情,但卻不能任由他這麼消沉下去。

    “既如此,你做個成全父親心意的孝子,加倍敦愛弟弟就好了。”蘇晏語聲冷淡,“將來皇爺若是真生出了易儲之心,你便雙手奉上東宮之位,去做個像你四王叔那樣的閒散王爺。”

    “——不行!”朱賀霖猛地提高聲量,從圓睜的眼中放出一道厲光,“我是名正言順的太子!要做個好皇帝,將來成爲盛世明君,這個志向從我知人事時就已立下,怎麼可能說放棄就放棄!今日我若讓出東宮之位,明日讓出的就可能是我的性命!”

    蘇晏哂笑:“這一點你倒是看得挺透徹。”去年在東苑,兩人坦誠約定同舟共濟時,他就認爲朱賀霖有未雨綢繆的遠見,果然沒有讓他失望。

    朱賀霖道:“我和四王叔不一樣。他是嫡次子,本就沒有資格繼承皇位,當年又手握兵權,極易生變。這些年父皇圈着他,除了自由什麼都能給他,那是父皇的仁慈。

    “而老二的背後是狼子野心的衛家。倘若讓老二獵取高位,我這個嫡長子活着一日,便一日是他得位不正的證明,他們能容得下我纔怪!將來只有我朱賀霖繼位,才能避免發生骨肉相殘的慘劇。”

    蘇晏反問:“你都知道的道理,難道皇爺不知麼?”

    朱賀霖怔住,喃喃道:“你說得對……我不該對父皇生出疑心。”

    “你也不該對自己生出菲薄之心。”蘇晏板着臉道,“這豈不是說我蘇清河有眼無珠,不懂擇人?”

    一絲羞愧從眼底掠過,朱賀霖展眉笑了,又恢復了往日的勃勃英氣。他目光明亮,語氣堅定:“無論父皇是愛我,還是更愛朱賀昭,我都要做好一國太子的本職,修身養性,勤學政務。該爭的時候,有勇有謀地去爭;不該讓的時候,絕對寸步不讓!”

    “好!”蘇晏喝了聲彩,“這也正是我想對小爺說的。扳倒衛家,或許這不是個最成熟的時機,卻是我能努力籌謀到的最有希望的時機。也許一次不會成功,只要還有命在,我就學那些臺諫先賢。

    “前朝奸相專權亂政,大批言官紛起抗爭,交章彈劾,言辭激烈,二十年間從未停歇過。雖然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或被殺害,或杖責流放,但交劾不止,終使奸相得到了應有的下場。

    “這纔是言官應有的風骨!我既穿了這身獬豸補子的御史袍,就要擔得起相應的責任。”

    “——清河!”朱賀霖情不自禁地傾身去抱他,攥得溼漉漉的果脯從掌心滾落榻面,“能遇上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你答應我,永遠都不要離開我身邊,永遠支持我、輔佐我,與我共享錦繡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