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253 第251章 未料山來就我
    “旨意下來了。是內閣擬旨,皇爺看過後讓司禮監用了印。

    “奉安侯衛浚十惡不赦,本該判凌遲,但念其父有護國之功,改爲斬立決。

    “鹹安侯衛演身爲族長,治下無方,縱容其弟與舍人犯法害民,念其爲二皇子的外祖,削去侯爵之位,降爲鹹安伯,且不再世襲罔替,降食祿三等。其子長寧伯衛闕削去伯爵之位,降食祿二等。

    “衛家九成的莊園、田地全部收歸朝廷,掠奪的民產盡數清查返還,家中資財用以賠償所害之民。

    “衛貴妃違逆聖意、欺壓後宮,褫奪貴妃之位,降爲昭妃,勒令其閉門思過。”

    蘇晏邊聽,邊在心裏默默地劃拉黑名單:

    衛浚死定了。目標達成。

    衛貴妃被降了位份,昭妃位列宮妃之末,且被鎖進冷宮,一輩子大概也就這麼悽風冷雨地過了。目標達成。

    衛家額外侵佔的土地被沒收、民產退還,大部分家財拿出來做受害者賠償金。對此可以唱一首“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拿了我的給我還回來”。目標達成。

    衛演沒死,被降爲一次性的伯爵,他兒子連伯爵都沒了,以後孫子就是個白身。估計是念在二皇子的份上——外祖父是直系三代血親,若是定了大罪,必受連累——這條估計是太后力主的,爲了二皇子的前程。目標……達成一半。

    這麼一算,還是勉強可以接受的。當然,衛演不死,就是斬草不除根,搞不好日後春風吹又生。

    不能掉以輕心,自己遲早要將這剩下草根也鋤了。

    蘇晏把心裏的小算盤撥來撥去,那廂來報喜的御史楚丘意氣風發:“此役扳倒了禍國奸戚,賢弟功不可沒。我聽說《劾衛氏十二疏》已經交由邸報刊載發行,賢弟很快就要名揚天下了!”

    蘇晏誠懇地謝過他的鼎力相助。兩人又寒暄幾句,楚丘告辭離去。

    人人都覺得蘇晏在朝堂上打了個勝仗,他自己卻高興不起來。

    ——哪裏不高興,卻又說不清,只是情緒低落,胸口堵着一大團棉絮。不重,但拉拉雜雜撕扯不清。

    蘇晏無聲地嘆口氣,決定自請監斬官的差事,做個送衛浚上路的黑白無常,把早已得罪的人得罪到底。

    阿追,我替你的姐姐報仇了……所以你能不能回來看看我,一起給姐姐燒柱香?蘇晏站在院中的老桃樹底下,仰頭看枝頭盛放的碧桃花,眼眶有些溼潤。

    他眨了眨眼,努力嚥下酸楚感,決定去一趟應虛先生的醫廬,去探望阮紅蕉。

    *

    來到醫廬時,陳實毓不在,據他徒弟說是去出診了。

    蘇晏放下禮物,輕車熟路地走進後院,進入收治重症病人的大屋。藥童說阮紅蕉在最後一間,蘇晏剛靠近門簾,就聽見裏面的說話聲。

    ……是高朔。

    高朔吭吭哧哧說上十句,阮紅蕉纔不冷不熱地回答一句。

    按說對方如此冷淡,就算是聖人也沒有交談的興趣了。但高朔卻把那十分之一的回話當做獎賞似的,繼續吭吭哧哧地說,平日裏那股利索精悍的諜探氣質也不知丟去了哪裏。

    蘇晏站在門簾外,大約聽了幾句,聽出了其中三味:

    阮紅蕉知道自己的臉頰受傷,有些心痛沮喪,但並不因此悲慼絕望。

    她並沒有怨恨高朔毀了她的容,反倒有感激之意。

    同時,她覺得高朔對她的憐憫與討好是一種瞧不起,就像那些認爲女子應該注重容貌修飾、女子天生該被憐香惜玉的男子,同樣也是一種根深蒂固的瞧不起,故而也不太想搭理他。

    可憐高朔一個不知女兒心的光棍,愣頭青似的,越是蓄意獻殷勤,越是讓對方退避三舍。

    路漫漫其修遠兮,繼續努力吧,小高!蘇晏暗中給高朔打了氣,決定先不打擾兩人的相處,把水果與藥膳連同寫給阮紅蕉的紙條一併放在門口,轉身離開了屋子。

    路過院子角落時,他聽見樹蔭下的兩名搗藥童子正在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藥童甲狐疑:“……真的假的?怎麼可能嘛!那可是皇上,天上神龍似的,哦,半夜三更微服來我們醫廬,就爲了和師父聊天?扯淡吧你,說大話閃舌頭。”

    藥童乙有點急了:“千真萬確!你看我這雙招子,亮不亮?對嘛,我親眼所見,還有給屋裏送茶時,親耳聽見師父叫他‘皇爺’。皇上還帶了兩個侍衛,跟寺廟裏的金剛似的,往門兩側那麼一杵。那侍衛的臉啊,你根本沒法仔細看……爲什麼?眼神裏有殺氣啊,看你一眼,就像刀子刮你一層臉皮,肯定是絕頂高手!”

    藥童甲羨慕:“喔,那真的是皇上了,你這什麼運氣,竟然能就近瞻仰天顏,祖墳該冒青煙了罷?”

    藥童乙得意:“一股不夠,冒成三花聚頂。我還偷偷聽了幾句他們的對話呢。”

    藥童甲好奇:“聽到什麼了,快說快說!”

    “我聽到——對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告訴你的,你可聽了別亂傳啊!師父叮囑過我們,那天夜裏的事決不能泄露。”

    “知道啦,放心好啦,出你口入我耳,再沒有第三個人了。快說快說!”

    事關皇帝,蘇晏也十分好奇,便將自己藏身在大樹後方,駐足細聽。

    誰知聽到的第一句,就是石破天驚的一件事——

    “皇上頭疾惡化,怕是影響到雙目視力,要失明瞭……”

    小藥童不知輕重,把當天夜裏偷聽到的隻言片語,再根據自己的想象,添枝加葉地進行了補充。越說越嚴重,彷彿皇帝患了是見不到明日太陽的絕症一般,把蘇晏聽得那叫一個心驚膽碎、魄散魂飛。

    蘇晏扶着樹幹,仍覺得腳軟,聽到最後眼前發黑,幾乎要栽倒。

    他深深吸氣,勒令自己冷靜下來,切不能聽風就是雨,得嚮應虛先生求證過纔行。

    可是在醫廬裏又等了半個時辰,陳實毓仍未回來,蘇晏實在等不下去了,趁着天色未晚,決定進宮面聖,向皇帝一問究竟。

    ——至於是以什麼身份去問,是擔憂龍體的臣子,還是其他什麼,他還沒想明白,也沒空去想。

    現在他只迫不及待地想見皇帝……見那個把名字印在了他身體與心坎上的“槿隚”。

    蘇晏離開醫廬,匆忙上了馬車,吩咐小北就近從東華門入宮。

    東宮就在東華門內,太子給的腰牌可以讓他不受阻攔地從東華門進入皇宮前廷,但再往內的禁門必須聖諭傳喚才能進去。

    蘇晏在禁門外通報完名姓,等待傳話公公的回覆,又過了小半時辰,纔等來一句“藍公公吩咐了,皇爺已經歇下,誰也不見。”

    此刻才申時末,日頭西斜欲墜,莫說夙興夜寐的皇帝了,普通百姓也不會在此時就寢,除非身體不適。

    蘇晏更是焦心,不由猜測皇帝是不是頭疾又犯了,此刻難受得緊。

    他懇求傳話的內侍再通報一趟,把他手書的紙條帶給藍喜,但那內侍顯然不想辛苦跑腿,找個藉口溜走了。

    蘇晏只能望門興嘆,幾番躊躇後,沮喪地坐車回家。

    剛跨進自家小院,便見蘇小京像只受驚的鵪鶉一樣,傻呆呆地坐在門房內,見到他後好似猛然清醒過來,彈起身衝過來,手遮着嘴湊近蘇晏的耳旁說:“大人……又來了!”

    “誰又來了,七郎?豫王?”

    “不是……皇上又來了!”

    蘇晏恍然想起,皇帝曾經私訪過他的宅院。那次他因爲地道爆炸導致腦震盪,在家中休養,皇帝悄無聲息地進到他的寢室,末了還賞臉與他共進了晚膳。

    蘇小京是見過景隆帝的。不同於面對太子與豫王時的輕鬆自若,他對皇帝有種近乎幼鹿見到老虎般的天然畏懼,所以纔在接駕後躲到門房,苦等自家大人回來。

    “皇爺在我們家?在哪一間?”蘇晏趕忙問。

    蘇小京說:“在主屋。”

    蘇晏整了整衣冠,大步向院子第三進的主屋走去。

    主屋外果然有十幾名御前侍衛把守,見到他後紛紛行禮,說:“皇爺在屋裏等大人。”

    蘇晏點點頭,推門進去,反手就把房門關緊了。

    ——其實關不關都沒差,御前侍衛就是鐵石金剛,既看不見不該看的、聽不見不該聽的,又能在第一時間收到指令,奉命辦事。

    門一關,蘇大人風度形象都不要了,把礙事的外袍一甩,急匆匆往內室跑。

    皇帝聽見動靜,撩開畫簾出來,剛巧被蘇晏撲了個滿懷。

    他攬住蘇晏的腰身,笑道:“難得見蘇卿如此主動,這是餓虎撲食還是乳燕投林?”

    蘇晏微微喘氣,一時半會不想說話,也抱住了皇帝的腰身,把臉埋在他胸口,深吸着衣袍上薰染的御香氣息。

    皇帝安撫地摸他的肩背:“出了什麼事?朕在這裏。”

    朕在這裏,你放心。

    朕在一日,就做一日.你的擎天玉柱。

    ——可是皇爺,又有誰能做你的支柱,讓你偶爾能脫身重任與負荷,好好地歇一歇呢?

    蘇晏喉中梗塞,發出一聲近乎呻吟的嘆息:“我的皇爺……”

    皇帝微怔,笑容淡去,眼底卻彷彿亮起了光,將懷中之人抱得更緊,在他耳畔低聲迴應:“我的愛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