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直線距離看,南京比陝西延安還要遠,這次既然是遷貶,自然不可能再有天子親衛的護送,於是蘇晏找人牙臨時招了二十名護衛。
豫王倒是有心想把自己王府的侍衛借給他。
可惜如今已不是開國初,藩王動不動就數萬親兵的年代了。
自從景隆帝奉先帝遺詔削藩,經過逐年削減,親王府的侍衛只有五百人的定額,還被朝廷所設的“護衛指揮使司”管轄,人員出入皆需登記、上報。
故而豫王的五百侍衛在京城橫行可以,想出京卻是萬萬不能。
豫王十分惱火,覺得皇帝自己不方便派兵護送蘇晏也就罷了,就不能對他這個閒散王爺睜隻眼閉隻眼?回頭朝堂上文官們罵起來,他一人扛還不行嗎?
蘇晏安撫他:“無妨,我僱了護衛,都是會拳腳功夫的。”
豫王嗤道:“牙行能僱到什麼好貨色,盡是些出身草莽的烏合之衆!再說,萬一裏頭混入了別有用心的人……”
蘇晏把嘴湊到他耳畔,低語幾句。
豫王微怔,勾起了嘴角:“行啊我的小乖乖,還懂兵法。”
蘇晏把街邊買的芝麻大餅拍在他臉上:“乖個屁乖。我走了,債賤!”
豫王接住大餅,用袖子抹了抹粘在臉上的芝麻粒,就着餅上的牙印咬了一大口,邊嚼邊望着蘇晏上車離開的背影,眼裏盛滿笑意與離愁。
蘇侍郎的馬車在二十名“烏合之衆”的護衛下,於黃昏離開京城。
入夜時,馬車已至五十里外的京畿郊縣,在一處荒郊野店投宿。
半夜時分,一夥窮兇極惡的山賊洗劫了野店。新護衛們在不走心地抵抗之後,爲保命做了鳥獸散,連剩下的佣金都不要了。
蘇晏所住客房裏的牀是空的。山賊們搜查馬車,不見小廝、行囊與任命文書,只在座椅上發現了一枝萬壽菊,從花蒂處被剪斷。
翌日清早,這朵斷頭花連同花梗一併盛在木盤上,出現在慈寧宮的桌面。
瓊姑跪地請罪:“太后——”
太后猛地揉碎花朵,擲在地上,面色白裏透青:“是誰走漏了風聲?!”
瓊姑連連叩首:“此事是奴婢親手佈置,宮內無人知曉。那些派出去的侍衛也已全部拿住,正一一審問。”
“且不說他是如何逃過一劫的,故意留下這枝花,分明是意有所指。”太后從盛怒中漸漸平復下來,思忖道,“他這是在警告我——他不僅知曉幕後內情,還很清楚我的習慣,只是不想揭穿此事,不敢公然得罪我,所以用了一招金蟬脫殼。可若我再出手,他也不會不留後招。”
“好哇,年未弱冠就有這般心機,若是任他坐大,豈不更要在朝堂興風作浪!”太后冷笑着一巴掌拍在桌面,“有我在一日,姓蘇的小子就休想踏入京城半步!”
此時此刻,太后口中姓蘇的小子正身穿不起眼的平民冠服,坐在漕河的船上,拿着一根魚竿垂釣。
他沒走陸路,走的是京杭大運河。從京畿的通州順流南下,過天津、聊城、濟寧、徐州、淮安……抵達揚州與鎮江,再沿長江水路轉向西,便是南京。
夜雨初歇,深秋朝陽灑在周身,帶來些許暖意。蘇晏捉摸着水下傳來的手感,當機立斷收竿,一條肥美的黃金大板鯽在魚鉤上奮力扭動。
*
“……死了沒有?死了叫隔壁李屠夫過來幫忙解肉,我分他一條胳膊。”
在硬物戳着腰眼的疼痛中,荊紅追睜開了雙眼。
濁酒與宿醉帶來的眩暈感還在他的顱骨內盤旋,荊紅追想吐,但下一刻卻鯉魚打挺猛跳起來,隨手抓起一根乾柴直刺對方的咽喉——
對方沒有咽喉。
準確地說,這人雖然站立着,卻像把整個上半身向下方摺疊、固定了似的,咽喉向內壓在膝蓋處,前胸緊貼大腿,後腰向上拱起,手腳也有些彎曲變形,竟是個比侏儒更佹誕與醜陋的怪人。
荊紅追手中的乾柴刺了個空。
怪人努力從膝蓋處擡起一顆白髮蓬蓬的腦袋,蒼老幹癟的臉上露出了失望之色:“沒死啊。”
倘若蘇晏在場,或許能認出對方得了一種名爲“強直性脊柱炎”的不治之症,而且已是症狀最爲嚴重的階段。
但在這個時代的人們看來,這般形貌簡直與妖魔鬼怪無異。
荊紅追盯着他:“你是人是鬼?”
“是鬼。別人都喊我魏老鬼。”怪人道,“你壓死了我唯一一隻抱窩的母雞。”
荊紅追轉頭一看,柴火堆上有隻僵死不動的母雞,又小又瘦,羽毛都快禿光了。
他努力回憶,依稀記起昨夜自己用身上最後幾枚銅板,在村頭的茶棚裏買了一罈最劣的酒,喝得涓滴不剩,然後晃晃悠悠地,不知走入了這個破敗小村落的哪座茅草屋。
“……我沒錢賠你。”荊紅追說。見對方又貪婪地打量起他結實的胳膊腿,補充了一句,“你再肖想我的肉,我就送你去做真正的鬼!”
“沒天理,沒天理。”魏老鬼憤懣地叨叨,“我一天一個雞蛋沒了……你得每天下個蛋賠我!”
荊紅追漠然道:“說了身無分文。你這隻雞頂多值十文,等我賺點錢拿來賠你。”
魏老鬼罵:“酒鬼!騙子!看你這身灰頭土臉,哪裏去賺錢?不賠我雞和雞蛋,就替我服徭役,去漕河挖淤泥!”
荊紅追沒理他,拔腿就往破爛的籬笆門外走。
魏老鬼把手裏拄的枯木柺杖費力擡起,往他肚皮上戳。
荊紅追柴條還抓在手裏,以柴做劍,隨手一招“斷羽絕鱗”去撥開柺杖頭。
他雖自散內功,體內再無真氣,也發誓不再使用七殺營傳授的七殺劍法,但基礎劍招仍在,並且已達信手拈來、收發自如的境界。
爲了不誤傷這個怪人,他只使了三分力。
結果出乎意料,柴條飛了出去,枯木柺杖那滿是污泥的、開裂的末端正正戳在他的肚皮上,把他頂得後退好幾步,方纔站穩身形。
荊紅追驚異地睜大了眼睛,打量面前這個自稱老鬼的怪人。
——對方身上沒有任何真氣流動的痕跡,完全就是個普通百姓。
荊紅追皺眉,彎腰又拾起一根柴條:“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