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294 第292章 爲何還留着你
    因爲跪門案,焦陽與王千禾被褫奪大學士之銜,清理出內閣,但沒有剝奪官籍,外放去擔任地方官。

    兩人一朝天上、一朝地下,心底還留存了最後一絲希望,希望太后能出面打撈他們一把,將來或許還有起復的機會。畢竟太后若是想再培養一撥朝堂上的勢力,也沒那麼容易。

    可惜,太后因爲驚聞皇帝的病情而亂了心神,“或將失去兒子”的恐懼在此刻壓倒了一切,包括她日漸滋長的慾望與野心。

    當兒子無助地躺在她懷中時,她開始不斷回憶起曾經母子間的溫情。在兒子還年幼的時候,這股溫情帶着保護與控制的味道,這一刻她便唯剩母性,願爲子女全意付出。

    可當兒子從昏迷中醒來,用一種屬於主見者與上位者的目光望向她時,她又如夢初醒般,感到了空蕩蕩的失落。

    太后極力抑制着這股失落,對似乎已恢復如常的兒子說道:“皇帝剛醒,不必急着理政,讓那些閣臣與六部尚書們多擔待着便是,龍體要緊啊。”

    皇帝卻道:“朕心裏有數,母后不必再勸。”

    太后寧可他如發病時一般,虛弱地偎依在自己懷中;或者像登基前一夜那樣,心神不寧地來找她尋求支持與慰藉。

    兩個兒子都在逐漸掙脫她用母愛編制的網,這一點認知,令太后黯然神傷地離開了養心殿。

    內閣人員驟減,只剩下楊亭與謝時燕二人,奏本處理不過來。皇帝便下令由楊亭擔任首輔,謝時燕擔任次輔,另外再從翰林院挑選幾名庶吉士入值內閣,簡單說就是臨時工。

    按照慣例,內閣的輔臣在五到七人不等,如今只剩二人,勢必要補充人員。

    爲此官員們的心思難免活泛起來,不知多少雙眼睛暗中盯着內閣的空位,夢想着躋身其中,一步登天。

    奉天門廣場上廷杖留下的血跡剛剛沖刷乾淨,權力慾就帶着它永不缺乏的載體,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揣度君心。

    ——有官員上疏,極盡懇切地請求皇帝下詔,召太子回京,並自請擔任奉迎使。

    ——有官員再次翻出了衛昭妃的父親、鹹安侯衛演的舊賬,捧着挖出的一點兒沒被蘇晏揭露出的惡跡,如獲至寶,拿去御前邀功。

    可惜馬屁統統拍到了馬腿上。皇帝態度冷淡,當衆賜給這些臣子一人一套(蘇御史前年在陝西發明的)“榮恥杯”,打頭那口的杯壁上就印着“以求真務實爲榮,以溜鬚拍馬爲恥”。

    這個警示般的嘲諷,令臣子們想起了曾經賜給賈公濟等一干御史的粉底皁靴,還有賜給進獻祥瑞的地方官的大張牛皮,再次深刻感受到——咱們這位景隆皇帝哪怕後半輩子都不上朝,也由不得任何人糊弄。

    於是前朝經過數日動盪,終於基本恢復了平靜。

    皇帝照常一旬三朝,陳實毓則每日奉召來養心殿,爲皇帝鍼灸、開藥。

    “皇爺……三思啊!”見皇帝端起藥碗,陳實毓忍不住出言勸阻,“這些都是虎狼之藥,短時激發潛能使人精力旺盛,其實只會加重透支身體,後患無窮。還是換成太醫們開的溫補方子,慢慢調養的好。”

    皇帝面不改色地將藥喝完,方纔道:“應虛先生不必擔憂,按朕說的辦即可。”

    退出殿外時,陳實毓喃喃自問:“不敢拿性命冒險開顱,最後還是得犧牲身體換取時間,難道真的是老朽錯了……”

    因爲魂不守舍,他險些與回宮覆命的藍喜撞在一處。

    藍喜差事在身沒跟他計較,側讓了一下,匆匆走進養心殿,對皇帝稟道:“騰驤衛盯了數日,不見太后那邊有異動。算算行程,送詔書的使者應已至滄、德二州,想是一路無礙。”

    皇帝微微頷首,又問:“那個叫‘永年’的內侍如何了?”

    “自從皇爺與太后議定了試探之策,太后賞賜完他後便依計而行,命他繼續留在養心殿做自己的耳目,永年立刻答應了。太后也因此相信了皇爺所言,這內侍永年的確是個奸細,懷疑小爺的畫兒是他栽贓,便不再提要把畫兒抖出去的事。只是太后未見他與宮外人聯繫,還沒查出背後指使者是誰,就一直吊着。”

    皇帝道:“這段時間,他也傳了不少重要消息出宮。”

    藍喜邊奉茶,邊小聲附和:“這些‘重要’消息,正是皇爺您想要他傳出去的。”

    “所以門後之人才相信太子已失聖心,對南京那邊放鬆警惕;所以才相信……”皇帝不再繼續說,指尖輕叩桌面,片刻後又道,“永年沒用了,再留着反生禍端。告訴沈柒——”

    “是,奴婢這就去。”藍喜伺候皇帝多年,可謂舉一反三,當即領會了未出口的後半句話,退下去安排。

    *

    北鎮撫司。

    沈柒坐在堂上的太師椅,雙腿交叉架在桌沿,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黃銅刑錐。

    “大人在想什麼?”掌刑千戶石檐霜一向八卦,腦子裏還很愛跑馬,仗着與他關係親厚,忍不住問。

    沈柒還沒開口,高朔匆匆走進大堂,抱拳見禮後想湊到他耳邊稟報。

    “無妨,石頭不是外人。”

    石檐霜看了沈柒一眼,目光中隱隱有感恩之色。

    高朔說道:“內侍永年,卑職親自處理掉了,是個酒後失足的意外。”

    “……皇上開始收網了,你們知道這意味着什麼?”沈柒問他們。

    石檐霜與高朔對視一眼,莫名想起之前在河南暗查廖瘋子的賊軍時,沈柒悄悄離隊一日夜,是他們給打的掩護。接着又臨時起意,帶一支暗探小隊離開河南地界往東,後來他們才知道,沈柒是在南京待了半個多月。

    沈柒去做什麼?他們沒敢多問,也不願意多問,一來認爲不屬於他們這個層面的事情,知道太多反而是取禍之道,二來也是出自一種近乎於崇拜的信賴與追隨。

    “皇爺已經知道門後之人是誰,打算動手斬草除根了?”高朔猜測。當初沈柒去東市喫餛飩被人盯梢時,是他前來通風報信,故而對“弈者”的情況所知的比石檐霜多一些。

    沈柒緩緩搖頭:“按理說,不該在這個時候動手,主動掐斷永年這條線。留着引蛇出洞不好麼?”

    石檐霜不解地問:“那皇爺這是何意?”

    “自毀線索,如此不明智的做法不像今上的風格。”沈柒邊思忖,邊低聲道,“我思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也許聖躬並非如太醫院所言,只是偶發頭疾……拔除暗釘、犁庭掃穴,這是爲太子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