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297 第295章 一夢直如一生
    太子沒法回答。

    尾音仍在殿內震顫,這一聲嘶喊般的質問,似乎消耗了徹夜未眠的蘇晏的所有精力,他疲憊地向後靠在椅背上。

    短暫的沉默,殿內一片寂靜,只有被剔出血肉的碎瓷片落在磚石地面的微響。

    沈柒處理完蘇晏手上的傷口,灑上止血粉末。朱賀霖又從裏衣撕了一條幹淨的布條,給他包紮上。

    蘇晏吐出一口長氣,低聲道:“是我失態了……如今不是計較私情的時候。請小爺即刻啓程回京,遲一步,都有可能會面臨無法挽回的後果。”

    朱賀霖心裏十分難受,想到或已病危、情況不明的父皇;想到幽深皇宮中、波瀾朝堂上那些明裏暗裏的陰謀詭計;想到圍繞着那張至高無上的龍椅的廝殺與爭奪;想到風雨飄搖、晦暗不明的未來——自己的,大銘的。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麼,但有一點極其明確——他不能死,蘇晏不能死,那些支持他、擁戴他、把身家性命託付給他的人們,不能死!

    “我要回京,立刻出發!”朱賀霖斬釘截鐵地宣佈,“日夜疾行,用最短的時間趕回去!”

    他對蘇晏說:“清河,跟我走!”

    蘇晏道:“我是南京禮部左侍郎,倘若未奉詔命,擅離職守……”

    他有點猶豫,另一隻完好的手被人握住。

    “你自己經常說的,事急從權。”沈柒半蹲在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背,“不過,決定在你。你若不走,我留在這兒陪你。反正孝陵外頭那支軍隊足夠護送太子回京了。”

    蘇晏低頭看他的手,指甲縫間滿是乾涸的血污,是剛歷經了戰鬥的證明,不禁鼻子一酸,翻過掌心與他緊緊相握。

    “……我也回京。”蘇晏下定了決心,“事到如今,我們的命運已經與太子綁在一處,太子若是出事,我們亦無法全身而退。所以,要生同生,要死同死。”

    朱賀霖心情再沉重,也忍不住嗤了聲,咕噥道:“誰要與他同死……不對,是我倆肯定沒事,至於他,愛多遠多遠!”

    都這個時候了,怎麼還是不能拋棄成見,攜手共渡難關!蘇晏無奈地嘆口氣,說:“請梅指揮使進來。我們四個人商議出一條最快回京的路線。”

    梅長溪帶着地圖進殿。將地圖鋪展在桌面,四人圍桌細看、討論。

    “最快的,就是走漕河了。”

    “有個問題,連日大雨漕河水漲,船難的風險大增。”

    “三千孝陵衛,漕船也不夠,來不及調配。”

    “走陸路,備乾糧,儘量不帶輜重,每日快馬急行八百里!梅仔,你的人行不行?”

    “行!我的兵們耕田歸耕田,可沒有半點放鬆了訓練!”

    “還有一點,那些慶州軍雖被我殺退,可難保對方沒有更多後援,一路上會對我們圍追堵截。必須時刻警戒,做好戰鬥準備。”

    “對!漕河也要走,最好兵分幾路,以疑軍掩護正軍。”蘇晏不喜歡把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裏,“小爺也是,多備幾套太子衣袍,關鍵時刻或能起到金蟬脫殼之用。”

    “看這裏,此地我熟,有條近道……”

    *

    慈寧宮內,太后手握兩份詔書,陷入長久的沉吟。

    皇帝每日幾乎要昏睡六七個時辰,清醒時頭痛欲裂卻還強自忍耐,連陳實毓這樣見慣生死的老大夫都看不下去,寧可他繼續昏睡。

    湯藥從活血通絡的,換成了助眠鎮痛的,鍼灸也停用了。有時陳實毓甚至覺得,自己的各種治療百無一用,讓皇帝繼續撐下去的,是他自己極頑強的意志力與極堅定的信念。

    太后心灰意冷,似乎已經接受了即將失去一個兒子的現實。但那冷的灰燼中,隱隱又燃起隱祕的、熱切的、矛盾的亮光,火蛇般纏繞在她心底。

    ——所以她拒絕了陳實毓想要嘗試開顱手術的請求。

    “我要你確保萬無一失,如若不能,天子龍體豈能由着你割肉切骨?可別反害了性命!”太后如是說。

    陳實毓不能確保。他甚至連三成把握都沒有。但總不能對太后說“死馬當作活馬醫”,最後也只能放棄。

    ——所以她攔截了皇帝清醒時手書的、發給內閣的遺詔。

    太后低頭,盯着詔書上“長子皇太子賀霖,仁孝聰明,夙德天成,宜即皇帝位”一行字,指甲幾乎要將綾錦戳破。

    殿內只她孤零零一個,宮人們被趕了出去,連瓊姑都不被准許進來。太后在猶豫,在掙扎,在做此生最艱難的一個選擇。

    直到她聽見了殿門口傳來的孩童聲音:

    “阿婆,我會認許多字,還會念詩啦!老師們都誇我念得好,我背給阿婆聽——

    “爲離海底千山墨,纔到中天萬國明。恆持此志成永志,百戰問鼎開太平。”

    沒人敢攔二皇子。朱賀昭邊背詩,邊走進殿來,小小的一個人兒,龍袍玉冠,行止有度。

    太后放下詔書,招手叫他過來,問:“誰教你背這詩的?”

    “焦老師。但我那時背不下來,現在會背了,可焦老師不在了。”朱賀昭說。

    太后溫聲問:“你可知這是誰的詩?”

    朱賀昭搖頭。

    “這是兩代帝王合寫的一首詩。前兩句‘爲離海底千山墨,纔到中天萬國明’,來自宋太祖趙匡胤。他寫完前兩句,寫不動了,有宋一朝無人敢接,說是帝王氣透紙而來。直到四百年後,我大銘太祖皇帝,才接上了後面兩句,‘恆持此志成永志,百戰問鼎開太平’。昭兒啊,你可知這詩句的意思?”

    “焦老師好像說過,是……當個好皇帝的意思?”

    太后笑了,撫摸着他稚嫩而聰慧的眉眼:“對,就是這個意思。昭兒,你好好謝謝你那已經被貶的焦老師罷!”

    朱賀昭想了想,向着殿門方向有模有樣地做了個揖。

    太后起身,走到炭盆邊,將一式兩份的傳位詔書,毫不猶豫地扔進了火焰中。

    “瓊姑!”她高聲喚道。

    瓊姑快步入殿:“太后有何吩咐?”

    “去把藍喜叫來,讓他帶上玉璽。他若有半句異議,就地格殺,換個人做掌印太監。”太后的語氣中透出了血腥氣。

    瓊姑心中一凜,低頭道:“是。”

    “新詔寫成後,先不要發往內閣,以免夜長夢多。待到……待到大行之前再發。”

    “大行”二字令瓊姑腿軟,她只能更深地躬下身:“是。”

    “還有,派人看着點豫王,不准他出王府。理由……他不是說最近忙着納側妃,開枝散葉麼?那就好好地在府中選美選賢,不要出來到處晃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