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317 第315章 一本鬼話連篇
    蘇晏吃了大半天的肉刑,又在真氣入脈的梳理中倒頭睡過一夜,翌日四更起牀去上朝,氣色竟比前幾日忙碌時要好,嘴脣血色充盈不說,整個人便如這三月天的雨後煙柳,透出一股清潤之意。

    緋衣烏帽,緩步過金水橋、入奉天門廣場時,連兩側肅立的大漢將軍們都忍不住要多看他兩眼。

    朝會上照慣例是要吵嘴的,要麼官員之間吵,要麼官員與皇帝吵。

    今日朝會,先是官員與皇帝吵了一波——

    朱賀霖因爲禮部給先帝草擬廟號爲“宣宗”而十分不滿,朝禮官發了飆,嫌“宣”字有功業不足之嫌,是貶低了他父皇的政績。

    禮官則據理力爭,說廟號因循祖制與禮法,對應的是各位帝王在位時的情況,不能以個人好惡而定。先帝雖勤政愛民、功業卓著,但在位時間不算長,且因跪門事件處死、貶謫了一大批官員,其中也包括諫官,此舉與先帝平素的寬仁相違背,非功乃過,不能不納入考量。

    朱賀霖氣得拿內侍提在手裏的紫銅香爐砸了那幾個禮官,把其中一人的腦門給擦出個大腫包。

    蘇晏完全能理解他盛怒的點——景隆帝是爲了替他鋪平繼位之路,才設下這個不太光彩的局去釣殺易儲派官員,可以說是明知此舉會招來文官的惡評,卻仍選擇這麼做。朱賀霖感動於父皇的愛子之心,又怎麼會容忍任何人把這一點當做貶低他父皇的理由?

    故而他絕不能接受“宣”,並且提出了一個更高的美諡——“聖”,同時動用雷霆手段,在與禮官們的口水戰中,再一次大獲全勝。

    “哪個有異議,就是妄圖踐踏朕對父皇的一片孝心。”年輕的天子面色凌厲地掃視衆臣,“那麼你們馬上就會知道,朕對自己身後的諡號並不在意,無論是‘厲’還是‘戾’,等朕沒了,將來你們儘管編排。但只要朕坐在這張龍椅上一日,任何人都休想忤逆聖意!”

    這不僅僅是暴君的說辭,更是赤裸裸的暴行威脅——不在乎“厲”“戾”之類的惡諡,是什麼意思?意思就是“朕要不計一切後果地大開殺戒了”。

    此言一放,官員們猶如喉嚨裏梗了根大魚刺,吞吐皆不是。

    要知道再剛愎的帝王,對死後的名聲總會有所顧慮,起碼的顏面還是要的。哪像這位剛繼位的新君,一言不合就撕破臉皮,若是不遂他的意,寧可拿自己的名聲與臣子們的性命同歸於盡。

    和再不悅也要做足門面的先帝比起來,新君行事風格之粗暴令人咋舌,簡直堪稱兇殘。

    但卻出乎意料地有效——禮官們再次退縮了。

    “聖“就“聖”吧,畢竟先帝是位難得的明君,雖說最後有點晚節不保的嫌疑,但……其實也不是那麼嚴重,對吧?禮官們如此自我安慰。

    銘聖宗朱槿隚。

    蘇晏有些喫驚地睜大了眼睛……在他的前世記憶中,朱槿隚的廟號的確是“宣宗”,爲何在這一世截然不同?

    他很快想明白了其中關竅:在歷史線上,這對帝王父子之間並未有過這麼激烈的情感碰撞。估計直到歷史上的朱賀霖中毒後死裏逃生,最終艱難繼位,短短數年後又死於餘毒發作,他心裏對父親始終懷有怨意,兩人到死也沒有敞開心扉,所以纔對父親“宣宗”這個廟號沒有異議。

    而這個世界的朱賀霖就全然不同了,爲了報答父皇的愛子之心,什麼痞悍手段都能使得出來。

    朱賀霖逃過劫難提早登基,朱槿隚以假死的方式活了下來,連廟號都變了,這就是他這隻小蝴蝶扇動翅膀所帶來的改變麼?蘇晏感慨不已。

    在他暗自唏噓的時候,官員之間又吵了幾架——

    一個是因爲廖瘋子與王氏兄弟這兩路“義軍”,眼下正分別北上、西進,有會師北直隸之勢。北直隸是京畿門戶地帶,再往北就要兵臨城下了。昔年疥癩之疾,如今已成不可忽視的威脅。

    因此,提督軍務的兵部右侍郎方磬因爲討賊不力,遭到其他官員的彈劾,要求換人。但因他是新入閣的兵部左侍郎於徹之舉薦,於閣老堅定認爲自己沒看錯人,討賊失利是因爲兵力不足、各衛配合失誤,總之是朝廷本身調度的問題,不是方提督的能力問題。

    這下又有官員跳了起來,當場彈劾於徹之狂妄自大、抨擊朝廷。兩邊好一通脣槍舌戰。

    另一個,則是借瓦剌國書要求參禮之事,官員們爭論起大銘與北漠的外交策略。因爲阿勒坦的崛起,過去的對夷方針已經不適用,將來該如何定位、處理與北漠的關係?

    這兩件大事,蘇晏都沒有當衆表態。

    內亂之事,他知道於徹之是文官中的名將,領兵平亂靠譜,但眼光不一定靠譜,至少舉薦的方磬此人在歷史上寂寂無名,不像是個能成大事的。可如果他在朝會上同意撤掉方磬,就會得罪於徹之。不如先暗中考察一個更合適的新提督,然後再找於徹之慢慢說通。

    外交之事,他更不能輕易開口。因爲太強硬,萬一激發鷹派們的好戰心,恐大銘同時陷入內外戰爭;太綿軟,就會對北漠養虎爲患,且難免使人懷疑他是因爲與阿勒坦有私交,被舊日情分影響了判斷。

    蘇晏的行事風格一貫是——永遠留一條可行的備選,不能把後路堵死。以及不打無準備之仗,看誰手裏底牌多,能笑到最後。

    而在朝臣們看來,這位新任的弱冠閣老,有着與年齡極不相符的淡定與狡獪,像一潭看着淺、實則深的綠水,興風作浪時能淹死人不償命。

    可要說他無懈可擊吧也是瞎話,清賢的官員們大多講究修身養性,唯獨蘇晏與同僚、親王乃至新君都傳出過風流韻事,個人作風不太正派,卻至今沒有翻船……總之,是個一言難盡的厲害人物。

    於是“厲害人物”在朝會上的沉默,便也透出了一種高深莫測的意味。以至於在散朝後,兵部與禮部的不少官員明裏暗裏打聽內閣的決策方向時,都把打探蘇十二的口風擺在了最前面,關注度甚至超過了對首輔楊亭。

    蘇晏沒想到的是,他口若懸河時,風頭蓋過一衆朝臣;他沉默是金時,風頭依然蓋過了內閣諸臣。

    由此看來“蘇相”這一私下稱呼,無論是出於拍馬屁還是觸黴頭,都叫得不冤。

    散朝後,清和帝在御書房單獨傳召了蘇閣老。

    “這是司禮監按我的意思,擬好的給阿勒坦的迴應,你看看。”朱賀霖將一封寫在黃帛上的國書遞過來。

    蘇晏展開細看,見基本採納了他的意見:先是對阿勒坦要把“聖汗”升爲“天聖汗”的逾矩行爲,表達了不滿與譴責之意。接着進行安撫,正式賜封他去世的父親虎闊力爲“平寧王”兼“瓦剌可汗”;賜封阿勒坦本人爲“順義王”兼“北漠可汗”,等於是承認了他吞併韃靼的合法性。並且許諾,只要他安安分分不升尊號,大銘就會派出最合適的官員去參加他的祭天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