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霖……”第一聲叫得有些彆扭,蘇晏迅速調整心態,再次開口時泰然了許多,“約我今夜來風荷別院,是有什麼事要說?與皇爺有關麼?”
朱賀霖也在牀沿側坐下來,與他面面相對:“與父皇,與你我都有關。”
蘇晏點點頭,一臉專注傾聽的神色被燭光映亮。
朱賀霖白日裏積攢的那些鬱氣與惡氣,瓢潑大雨沖刷不去,卻在這裏被他的神情安撫了。
“你離開後,我拿着那本書信冊子,去東苑見了太皇太后……”他慢慢將事情的前因後果道來,最後補充說,“這只是她自己的說法,至於是真是假,估計只有親歷過三十前秦王府事件的人才知道。”
蘇晏陷入思索。
朱賀霖略微轉頭,對牀上沉睡的朱槿隚說道:“父皇,你能聽見我說了什麼,只是無法睜開眼、發出聲,是不是?”
朱槿隚沒有任何反應。
朱賀霖自嘲地笑了笑:“也許這是我的錯覺,畢竟世人都希望自己祈願成真,誰也不能免俗……但我始終相信,父皇經歷了那麼多大風大浪,意志何等堅定,不會止步於區區一場開顱術。”
蘇晏微嘆:“我問了應虛先生好幾次,他自認爲當時施術是成功的。皇爺頗爲波折地渡過了術後危險期,如今體徵平穩卻還遲遲未醒,應虛先生有個推測,懷疑是因爲腫瘤摘除後,周圍原本受到擠壓的腦組織,驟然有了伸展的空間,其形態發生改變,從而影響到了中樞神經系統,這也算是術後急性損傷的一種——當然,他的原話不是這樣,這是我自己理解後的闡述,不知你能否聽得明白?”
朱賀霖很認真地聽完,說:“大致明白個四五分。有些字眼不明其意,但不知爲何,從你嘴裏說出來,就覺得這些字眼所代表的事或物真的存在,即便不存在於此世,也許也存在於彼——”
最後一個字被他硬生生嚥了回去。
彼世?彼岸?亦或者是佛家所言三千大千世界其中之一?佛經上的記載太過玄奇縹緲,朱賀霖不知該不該信。
不過,“天機不可泄,泄則報應在身”云云,他時常在市井間聽相士們說起,當時並不以爲然,如今卻對冥冥之中的力量依稀生出了忌憚乃至敬畏,擔心因爲自己失言而報應在了蘇晏身上。
蘇晏感受到朱賀霖心底的困惑,但他知道這種困惑受限於當下的科學認識水平,只用言語很難解釋清楚,所以並不打算將自己的來歷真實相告,以免超出對方的理解範圍,反而引發不可知的心理反應。
就這麼朦朦朧朧、似是而非,各有各的理解,也沒什麼不好。
所以他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沒承認也沒否認,繼續道:“所以應虛先生建議要多與皇爺說話,尤其是熟悉的聲音,說一些會引發心緒強烈起伏的事,無論是喜、是怒、是十萬火急,只要能激盪情緒,也許就會有效果,更重要在於持之以恆。”
這個術後喚醒的觀念,與後世醫學上認爲的“聽覺刺激可以使病人中樞神經興奮”相當接近了……可見陳老爺子的確不一般。歷史的滾滾浪濤,捲過了多少臥虎藏龍之輩啊,蘇晏默默感慨。
他伸手,將父皇的一隻手捏成拳頭,然後用力握住,字字清晰地沉聲道:“父皇可知三十年前秦王府的那件舊事,如今被別有用心的人故意挖出來,作爲了他們造勢的工具?
“他們說,父皇與四皇叔並非顯祖皇帝的血脈,而是皇祖母與民間男子私通所生。
“他們把所謂的‘證據’印成許多冊子,私下散佈於各大州府,攪動人心惶惶,謠言橫行。
“父皇想不想聽聽,冊子裏收錄的書信?”
朱賀霖從袖中抽出一本青皮線裝冊子,前後翻找。蘇晏起身從旁邊的燈架上取來油燈,替他照亮。朱賀霖翻到其中一頁,正是“秦王妃將懷孕消息告知姦夫”的那封信,強忍着噁心反胃讀了出來。
蘇晏見他因爲負面心理反應太強烈,讀得破了嗓,聲音變得澀如砂紙,連肩膀都顫抖起來,很是不忍與心疼,伸手按住了他的肩頭,又在後背輕輕拍撫。
朱賀霖逐漸平靜下來,順利讀完這封信,把冊子往地板上一扔,對躺在牀上的朱槿隚沉聲道:“兒臣乍聞此事,震驚憤怒之情難以言表。也向皇祖母詢問往事,但她的話畢竟只是一面之詞。究竟當年真相如何,只有親歷過的人才知道……父皇究竟知道多少?
“信王當年擁兵謀反,父皇最後逼殺了他及其子嗣一脈,是否也與此事有關?
“這麼多年來,父皇心中若有疑竇,爲何不向皇祖母問個究竟?
“還有四皇叔……豫王他是否也知道此事?”
朱賀霖滿腹問題接二連三地拋出,得到的回答卻是永無止境般的沉默。
“父皇!”他忍不住擡起朱槿隚的手,將用力攏住的拳頭壓在對方的胸口,聲聲呼喚,“父皇你醒一醒!這件事太大,太沉重,兒臣一人承擔不了。父皇就當是爲了我這個不成器的兒子,睜開眼看一看罷!”
“哪怕不爲兒臣,也爲江山社稷。他們這麼做,就是爲了坐實父皇與我得位不正,鳩佔鵲巢。難道父皇就任由這些賊子妖言惑衆?
“等到謠言傳遍天下,民心動搖,下一步他們就該打着‘正本還朔’的旗號,來造景隆與清和兩朝的反了,父皇!”
朱賀霖把臉抵着拳頭,一同壓在他父親的胸膛,聽見如擂鼓般急促強烈的心跳聲……片刻後他才反應過來,這心跳聲是他自己的。
父皇的脈搏依然緩慢,如同曾經端坐於龍椅上時,八風不動的沉穩。
朱賀霖幾乎有些絕望了。他轉頭望向蘇晏,從求援般的眼神裏,忽然又生出一股奪人眼目的光彩來。
“……清河,你先把燈移開。”朱賀霖吩咐。
蘇晏也怕萬一不小心燈油打翻在牀上,便把燈挪到窗邊桌面上去。
“清河,你過來。”朱賀霖又吩咐。
蘇晏回到牀邊,正想問他還需要什麼,整個人冷不丁被扯在了踏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