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321 第319章 屬下堅韌不拔
    夜近四更,蘇晏在荊紅追的護送下回到自家主屋。他脫下斗篷時摸了一手的潮,原來被春夜露水沾溼了。

    “大人就寢罷,斗篷我拿去烤一烤。”荊紅追說。

    蘇晏過了睡點,這會兒正精神着,今日又無早朝,便叫荊紅追把炭盆端進來,就在屋裏烘烤兩人的外衣。

    荊紅追坐在牀前踏板上烤衣服。蘇晏洗了把臉,去藥櫃裏翻出一罐消炎鎮痛的青草膏,塗在被磕破的嘴脣上,哼哼唧唧道:“幸虧下一次朝會在三日後,到那時也結痂了,人要問起來,我就說上火長泡破的。”

    “‘人’是誰?”荊紅追問,語氣有點發涼。

    蘇晏被噎了一下。

    的確,與他不熟的,哪怕見了面也不一定會注意到這點小傷口;與他相熟的,即便發現了,也不好去問這麼私人的事。說來說去,會逼問甚至審問他的,朝中也只有一人了。

    “……大人似乎有點怕他?”荊紅追又問。

    “沒這回事!”蘇晏繃起了臉,“打從見面的第一天,我就沒怕過他,現在更不可能怕。”

    荊紅追淡淡道:“是麼。我看大人敢捋老皇帝的虎鬚,敢踹小皇帝的胸口,敢拿棋盤砸豫王的臉。屬下更不必說了,唯大人馬首是瞻。可唯獨對沈柒,大人總存着一些兒小心,就像心底揣着把獸籠的鑰匙。”

    蘇晏一怔,想起朱槿隚對沈柒的質疑與評價——

    “他是一柄暗刃,專殺黑夜中的魑魅魍魎,但殺得多了,自己也將成爲魑魅魍魎。”

    “朕每次與他說話,看着他貌似恭順的面目,都能透過眼神一直看到他心底去——你猜朕在他心底看到、聽到什麼?一頭被鐵鏈鎖住的、咆哮撕咬的兇獸。”

    “在朕看來,他是兇獸檮杌。暴戾與嗜血乃是其天性,哪怕以禮教、秩序或者情感去束縛他,也不過是一條又一條岌岌可危的鐵鏈,隨時會被掙斷。”

    他還想起自己曾在皇爺面前許諾過:要以身爲鏈約束沈柒,倘若約束不住,甘願以自身血肉飼之。

    回頭想想,皇爺的評價雖尖銳,卻並不算謬誤。他不時能感受到沈柒靈魂中黑暗的部分。那些部分被沈柒很好地藏了起來,尤其是在他面前,更是百般剋制、極力掩蓋,但相處的時間久了,經歷的事情多了,總有些藏不住的黑霧從閘門後逸泄而出,像一縷縷不能去深思、深究的寒意。

    可蘇晏依然想要接納沈柒的全部,無論是熱是冷、是明是暗。

    於公,他約束與牽引着沈柒,就像握持着一把雙刃劍,就像在失控的懸崖邊攔起最後一道鐵索。於私……他答應了沈柒廝守終生,這是諾言,亦是本願。

    而令他欣慰的是,沈柒也在極力控制着自己,與他在一起之後,從未做過有違天理、十分出格的事,更從未傷害過他分毫。

    只除了……

    “大人是不是在想——這人在牀上真是一條死命折騰的瘋狗?”

    蘇晏盤腿坐在牀上,燒紅了臉頰,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氣的,抓起羽毛枕砸荊紅追:“閉嘴,你這個聽壁角的無恥叛徒!”

    荊紅追把他的氣話當了真,帶着點惶慚之色爲自己正名:“屬下是守門,並非聽壁角,更不可能背叛大人……下次大人再喊我,無論在什麼情況下,我都會應聲而至。但求大人事後莫要對我生出怨惱。”

    蘇晏總覺得荊紅追話裏有話,但看神情語氣,又是極爲認真嚴肅,一時也對他沒轍了。

    一個好好的劍客,從沉默的冷血殺手變成了刺兒頭侍衛,又從刺兒頭侍衛變成了滾刀肉宗師,讓自己連藉機發作的由頭都不好找了……蘇晏氣呼呼地往後猛地一躺,後腦勺磕在牀板上,發出“咚”的一聲響。

    草,忘記剛把枕頭砸出去了!

    一夜之間受了兩次傷——儘管都微不足道,仍讓蘇晏在精神上有些萎靡,翻身把臉埋進被子裏,不想再說話。

    荊紅追一手抓着羽毛枕,一手摸了摸厚厚的牀褥,難以理解爲何躺下去也會磕到後腦勺。他懷疑蘇大人不僅是豆腐皮肉,還是雞蛋腦殼。

    於是他也不管半乾的斗篷了,輕手輕腳地將枕頭塞進蘇晏腦袋底下,順道脫了靴子與外衣,爬上牀去。

    蘇晏沒有擡臉,悶悶地說:“滾蛋!莫挨老子。”

    荊紅追覺得蘇大人罵得溫柔,自己身爲屬下還挺受用,於是也側躺下來,從後方將熱愛並心愛的大人擁住,把臉在他頸後髮根處蹭來蹭去。

    蘇大人癢起來,罵聲中帶了點笑意:“滾開,狗一樣的。再蹭我也不會心軟。”

    荊紅追道:“大人不必心軟,該硬的時候儘管硬。”

    蘇晏先拿後肘狠狠搗他,不奏效,又轉身用棉被悶他。悶着悶着,把自己也悶進同一個被窩裏去了。

    被窩漾動片刻,傳出一聲低低的懇求:“別,嘴疼……”

    蘇晏探出個腦袋,深深吸氣。荊紅追從棉被與他胸口之間鑽出頭頸,像個按清宮裏的規矩侍寢的妃嬪,熱切又耐心地看着他的君主。

    蘇晏喘勻了氣,問道:“你說,我這三日要是閉門不出,沈柒會不會非要上門見我,然後發現我嘴破了,又來逼問姦夫是誰?”

    荊紅追沉着臉咬牙道:“大人還惦記着這事吶!要是覺得對他不公平,那下次大人在我牀上喊他名字,也讓他守一守門?”

    蘇晏再次被噎住。

    當即識相地話風一轉:“你覺得我要是贊同一下禮部尚書嚴興,在他們下次重提舊事、懇請新帝選妃立後的奏本上,附一張‘同意’的票擬,朱賀霖會不會認真考慮考慮?”

    荊紅追心不在此,勉強想了想,說:“你要是摻和進去,小皇帝搞不好會大鬧朝堂,直接宣佈立蘇相爲後。”

    蘇晏打了個哆嗦,立刻決定絕不公然摻和這件事。

    “——還有誰,大人不妨一併惦記完。事前屬下可以慢慢等,一旦開始辦事……大人知道屬下是個堅韌不拔的人。”

    “堅韌不拔”四個字令蘇晏又有點反悔兼後怕,但開弓沒有回頭箭,縱然想反悔也來不及了。

    *

    蘇晏請了兩天病假,閉門謝客。

    第三天,沈柒登門探病,告假的小廝也回來了。

    “嘴上結痂了,之前破過?”沈柒問。

    院裏桃花開得正鮮妍,蘇晏犯春困,軟綿綿地斜躺在樹下的竹搖椅上,前後輕晃:“上火長泡,嘴上潰個小口子,現下快長好了。對了,這兩日朝中有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