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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四章欠債的莊戶劉宗敏

    野豬旗十里以外的,有一座匆匆搭建的茅屋。

    雖然材料簡陋,但是做工很好,哪怕是沒有剝掉樹皮的樑柱也處處透着古趣。

    六個青衣婢女正在裝扮房子,同樣一身青衣的雲昭坐在一張矮几後面,孤獨的打着棋譜。

    全副武裝的雲楊就站在雲昭身後左顧右盼的,已經有些不耐煩了,看樣子他已經站了很長時間。

    一匹雄壯至極的黑色戰馬馱着一個全身鎧甲的壯漢從山路上轉了過來,先是遠遠地打探了片刻,然後握着丈二長的斬馬刀緩緩靠近。

    走的近了,就連雲昭都暗自讚歎一聲,都說關中男兒強橫,身體雄壯,卻又顯得精明能幹的劉宗敏更是將關中男兒的雄豪氣彰顯無遺。

    停在十丈以外的地方,他緩緩下馬,將自己的長柄砍刀插在地上,拴好戰馬之後就視左右甲士如同無物,虎步龍行的來到雲昭兩丈開外的地方拱手道:“劉宗敏見過大頭領。”

    雲昭放好棋子之後,也不看劉宗敏淡淡的道:“李洪基呢?”

    一股不豫之色從劉宗敏臉上閃過,不過他還是恭敬地道:“闖王在三十里外。”

    雲昭轉過頭對青衣婢女吩咐道:“賜酒。”

    立刻就有兩個青衣婢女一個抱着酒罈,一個捧着有一個粗瓷大碗的盤子來到劉宗敏身邊彎曲雙腿請劉宗敏檢驗酒罈子與碗。

    劉宗敏的眼睛一刻都沒有離開雲昭,婢女就打開酒罈子,將酒香四溢的烈酒倒進大碗。

    劉宗敏想也不想的端起酒一飲而盡,抹一把濃密的鬍鬚道:“好酒!”

    雲昭微微嘆口氣對雲楊道:“你看,這就是李闖王爲何能在絕境中重新殺出一條血路的原因。”

    雲楊笑道:“我也能。”

    雲昭微微一笑,這才擡起頭看着劉宗敏道:“好漢子!”

    劉宗敏握着雙拳跨前一步道:“大頭領一杆野豬旗就讓我劉宗敏五萬大軍裹步不前,按照江湖規矩,闖王給足了大頭領顏面。

    卻不知大頭領是要與我大軍作戰呢,還是來犒勞我軍?”

    雲昭隨手拂亂棋盤,有些惱怒的道:“當年在我雲氏莊園乞食的時候可沒有這般威勢,怎麼,見了老主人一點禮數都講了嗎?

    我雲昭不遠千里來到這伏牛山,就等着與李闖王把酒言歡,怎麼,你想與我作戰?”

    劉宗敏怒道:“劉某不是你雲氏僕童。”

    雲楊跨前一步大吼道:“胡說,全藍田縣都是我雲氏部屬,你何能例外?你劉宗敏乃是曳湖村人氏,至今還欠我雲氏口糧錢未曾歸還,見了主子也不帶些土產,更不曾稱呼一聲少爺,這就是你的家風?”

    劉宗敏怒極,連續跨前兩步指着雲楊道:“胡說八道,某家昔日雖然清貧,卻也是鐵骨錚錚的漢子,何曾欠過你家錢糧?”

    雲楊仰天大笑,從懷裏掏出一張借據朝劉宗敏晃晃,又躬下身子很狗腿的對雲昭道:“把借據給他?”

    雲昭鄙夷的瞅瞅劉宗敏點點頭。

    雲楊立刻將手裏的借據揉成一團丟給劉宗敏道:“少爺說看你還算是一條漢子,你爹劉豬兒欠我家的債務免了,從今後,你可以挺起胸膛做你的好漢了。”

    說罷又是兩聲大笑,笑聲中滿是寬恕者的得意之情。

    劉宗敏俯身撿拾起那張被揉成一團的借據,看過之後,狂怒立刻消失了,猙獰的面容迅速回復了平靜,將借據揣進懷裏拱手道:“我連本帶利一起還。”

    雲楊冷哼一聲道:“這份借據不假吧?

    萬曆三十五年你爹借的一百二十個錢容易還,我家老家主聽聞你娘生你之後沒有奶水,擔心把你餓死,把家中的大奶羊借給你爹養了半年,你可別說你沒喝過羊奶。

    我老秦人頭可斷,血可流,有仇必報,有恩必還,我就問你,這份恩情你劉宗敏拿什麼來還?”

    劉宗敏目瞪口呆……

    奉命前來的時候,他考慮過無數種場面,也想好了無數種應對方式,哪怕是雲昭翻臉要殺他的場面他都想好了對策,做夢也沒有想到,人家居然是來討債的。

    借據上他爹畫的花押,這東西假不了,這樣的花押他年輕的時候經常用,沒看出造假來,至於大奶羊的事情,他也聽母親講過,此事也不假。

    可是,雲氏這麼多年都不曾催過債,萬萬沒有想到,今天這種場合,他們居然在催債!

    面對千軍萬馬,刀槍箭雨,炮石烈火都不曾皺過眉頭的劉宗敏此時就覺得脊背上爬滿了螞蟻,正在他的身上亂跑,一張方臉頃刻間紅的似乎能滴出血來。

    他是強盜不假,可是,像這種一分利的借據,在鄉間就是比天大的恩情,老秦人如果不到絕境,絕對不會向富戶借這種債,因爲,這已經不是債務了,而是恩情,即便是把債務還請了,人情債卻一輩子都還不清。

    清明一些的地主,一旦發現某一家有一個可造之材,會在他們家有困難的時候刻意施恩,這份恩情或許屁用不頂,一旦有用,用處就大了去了,絕對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鄉紳之所以在鄉間有很強大的勢力,其中就有這種借據的功勞。

    “哼,你這種狼心狗肺的東西哪裏知道什麼是恩情,曳湖村修建水庫的時候,要動用村子裏的墳塋公地,大家爲了水庫早日修成造福子孫,商議之後,都同意把祖宗遷走,別人家的墳塋都有兒孫遷走,就你爹孃的墳墓無人理睬,準備把墳塋平掉,當絕戶孤墳來處理。

    還是我嬸嬸老大的不忍,找了陰陽,選了一個好日子把墳塋遷去我家的地裏安置,每年清明,我家祭祖的時候路過你爹孃的墳塋,多少都會放一些供果,燒一些紙錢,十月一送寒衣的時候有多餘的寒衣也一併燒了,連你這個孝子的活計都替你幹了,你還有臉在我家少爺面前大吼大叫?”

    劉宗敏渾身顫抖,嘴脣哆嗦,此時此刻,如果大地能裂開一條縫隙,他一定會一頭鑽進去。

    他的膝蓋一軟,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恭敬地道:“孝子劉宗敏謝過主家周全。”

    說罷,又重重的叩頭三次之後,便霍然站立起來,瞅着雲昭道:“劉宗敏如今侍奉我家闖王,即便深受雲氏大恩,也斷然不會生出二心,大頭領請絕了招攬之心。

    欠雲氏錢財,劉宗敏以萬金奉還,欠雲氏人情,有朝一日我闖王定鼎天下,我必用性命保全你雲氏婦孺,以此償還雲氏**羊活命之恩,報答雲氏全我父母墳塋之恩。”

    雲昭滿臉讚歎之意,拍着手道:“果然是我老秦人中的好漢,如此,便這般說好了,你與雲氏再無糾葛,來人,賜酒!”

    青衣女婢再次倒了滿滿一碗烈酒,雲昭端起自己面前的一碗酒邀敬劉宗敏一下,兩人便一起一飲而盡。

    喝完酒,雲昭見劉宗敏還要說話,就擺擺手道:“你今日氣勢爲雲楊所奪,心神散亂,此時再商議事情於你不利,回去稟報闖王,我與他並稱梟雄,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也該好好地討論一下天下的事情。”

    劉宗敏輕咳一聲整理一下思緒道:“既然大頭領願意與我家闖王會談,可是,襄陽英雄會,大頭領爲何遲遲不見蹤影,難道說,大頭領擔心我家闖王加害不成?”

    雲昭笑道:“信義二字,屬於你這樣的好漢,也屬於雲楊這樣的老秦人,唯獨不會出現在我或者闖王這樣的人身上。

    我們二人都身負數十上百萬人的生死存亡,實在是講不起信義二字。

    再者,這天下羣雄,有望登上九五之位者不過闖王與昭耳,餘者,不過是將死之人,冢中枯骨不足論。”

    劉宗敏看着青衣飄飄的雲昭,也暗自讚歎,對於眼前這個人他也是欽佩至極,年幼的時候,此人就給了他很不一樣的感覺。

    總覺得那個小小的孩子的眼睛,似乎有洞穿人心肺的能力,他甚至覺得,從那個時候這個人就知道他會闖出一番名頭。

    在千軍萬馬中闖蕩多年,他豈能不知先前的借據,後來的墳塋之事都是雲氏事先準備好的,是特意拿來對付他的。

    即便如此,他也在心中將闖王拿來跟眼前這個儒雅的少年做一番比較,不知怎的,他總覺得眼前這個青衣人似乎比相貌醜陋粗鄙的闖王更加適合登上九五之位。

    雲昭重新擺好了棋盤,重新落子,重新打譜,就像剛纔把劉宗敏往死裏逼債的那個人不是他。

    劉宗敏默默地拱拱手,就喟嘆一聲,提起砍刀,騎上他的大黑馬,得得得的離開了這座安靜的山谷,再次看到那副野豬旗的時候,他從那頭面目猙獰的野豬臉上,看到了別樣的風情。

    比不過!

    這就是劉宗敏對雲昭最直觀的判斷。

    以前的時候他不服天下任何人,即便是紫禁城裏的皇帝,他也覺得自己可以把他拉下馬。

    可是,在面對安靜打棋譜的雲昭的時候,他總覺得這個人跟身後的青山已經融爲一體了。

    “梟雄不講信義,劉宗敏受教了。”

    坐在馬上的劉宗敏朝旗子認真的拱手施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