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改盡江山舊 >第2章 出山
    繞過那山樑,卻是一片闊地,遠處林木起伏,隱着一曲竹橋與幾間茅舍,都覆在紛紛揚揚的落雪中,清極靜極。對此美景,承鐸不由得心懷一暢,讚道:“好一處所在。”

    他話音未落,耳邊風聲一響,承鐸足尖輕點,閃身避開。一條九尺銀鞭自他身旁三寸處掃過,鞭尾一屈又向他的面門襲來。這般兵器既堅且韌,承鐸亦不敢硬擋,再一閃避過。樵夫遠遠地將手一挽,身姿優美,鞭身化作一團花影收入他手中。

    承鐸方看清,那雪亮鞭身,是精鋼鑄成,環環相扣卻又柔軟無比。只這一挽之姿,便見十年功力。樵夫已脫了斗笠,皚皚雪中如鶴如竹,立定笑道:“你孤身在外,都不帶把兵器防身?”

    承鐸猝不及防,連退了兩步,此時被他問得一愣,卻也笑了笑,道:“我的兵器太過鋒銳,不宜隨便使用。”

    樵夫點點頭,簡潔道:“當心。”話音未落,那鞭身便長蛇一般向他縛來。承鐸素在戰場,常習刀劍,忽然遇到這樣不利索的東西,竟施展不開來,一避再避。

    樵夫或以肘繞,或以掌挑,或以足踏,銀鞭時長時短,與他渾若一人,既快且準,只向承鐸招呼。承鐸一路避讓,竟已避了二十八招,心中暗暗稱奇,不曾見何人將這等柔韌之物使得如此精妙絕倫。他深提一口氣,躍起襲向樵夫的後心。

    樵夫並不回身,手中銀鞭已掃向身後,堪堪擋過一掌,笑道:“今日我若是打敗了你,你當作何想?”

    他既有心思說笑,便仍有餘力,承鐸覷着他的招式破綻,應道:“出門不利,下次要看看皇曆。”他腦中一瞬間閃過無數念頭,若是抓住那鞭子呢?必然纏上手,若是硬拼內力,那麼肯定會有人受傷。

    樵夫卻道:“你的兵器易殺人,我的兵器卻不易殺人。你爲何不出殺招?”

    承鐸運力於掌,終於還是抓住了鞭梢,一股綿力自鞭中傳來,他反轉一挽,拉住鞭身,詰道:“你用這樣的兵器便是不想殺人,我又爲何要出手?”

    樵夫看着他,似在思索什麼。承鐸鬆開鞭梢一揚,樵夫便一抖柄端,收回袖中。他默立片刻,轉身朝着茅舍走了幾步,又忽然站住。空曠的雪地中,樵夫拾起斗笠,回頭一笑,萬籟俱寂:“不遠處正是舍下,足下可願同去一飲?”

    承鐸看着他淡淡笑道:“如此多謝。”

    樵夫也望着他,笑意加深,往旁讓了一步,揚手道:“大將軍,請!”

    承鐸也伸手一讓:“東方先生,請!”

    二人對視,漸漸笑出聲來,在這開闊寂靜的雪地裏格外響亮。

    當下二人踏着積雪,沿着山鄉小陌朝那茅舍行去。

    東方拱手道:“我名東方互,字然之。平日在這山鄉野嶺疏懶慣了的,倘有不敬之處,還望王爺勿怪。”

    承鐸並不與他客套,只問:“東方互?哪個互?”

    “相互的互,我喜歡這個字,構架頗有太極之理。”說着,二人已行至那茅屋小院的竹扉前。

    “咔嗒”一聲,門從裏面打開,旋出一個紅影,正是今日路上遇見的明姬。明姬一見東方,笑靨一展,喚了聲“哥哥”,便三兩步走到東方身側,挽住他的手臂,探出半身來看向承鐸,道:“這就是你說的那個人吧?”

    東方轉向承鐸,笑道:“舍妹被我嬌縱慣了,無禮之處,還請王爺擔待她些。”

    承鐸見明姬偎着東方,嬌俏可愛,正要開口,明姬已急忙道:“王爺?哪一個王爺?”

    東方道:“就是我平素說的五王爺。”

    明姬拍手笑道:“哥哥平日說五王爺何等厲害,可今日我一說他就信,往那錯路上去了。”

    承鐸笑了笑,並不答話。

    東方歉然地看他一眼,吩咐明姬:“我今早說若我過了申時還未回來,就把廚下的酒燙上,你可照辦了?”

    明姬道:“嗯,燙好了,還洗了一盤棗果。”

    東方道:“那便拿到北屋去。”說着把承鐸讓了進去。

    只見院子裏立着一個木刻的日冕,旁邊擱着兩隻竹凳,雪已掃到道旁。承鐸步上那竹廊,共有相連的三間茅屋,砌作“品”字形。東方便帶着他往北面最大的那一間裏去。整整兩面牆都是書櫥,上首一張花梨大案,也堆滿文具紙卷,四側掛了些怪異的圖形與地圖。承鐸看見地圖就不自覺地走過去,東方卻向着另一側的竹簾迴廊道:“王爺這邊請。”

    承鐸踏上回廊,卻見這回廊又有臺階通着屋後。東方打起那竹簾,便見屋後有一灣溪水,雖凍了不少冰,卻仍有涓涓細流。院子一角有一圍矮矮的竹籬,掛着毛氈擋風,裏面竟圈着不少雪白的鴿子,都靜靜地縮在一起。兩人依着廊下小几對坐下來。幾側有個不大卻乾淨的火爐,燃着炭火,旁邊擱着個直耳水甕,裝了少許清水,水正冒着熱氣。

    承鐸看見這番景象,心裏覺得平和喜悅,便道:“東方先生。”

    東方擺手道:“不敢當。鄉人們或稱一聲先生,熟人大多就叫我一聲東方。王爺若不見外,稱我表字即可。”

    “好,說起來我也起過一個字,叫作習鑑。此處世外之地,不拘俗禮,然之兄也稱我表字即可。”

    東方聽他說得直爽,也不虛讓,便道:“習鑑兄這表字可有來歷?”

    承鐸暗想:“你兄妹怎麼專好在名字上做學問?”面上便忍不住笑了,“這是我十五歲領兵時自己起的。時至今日,還未被人叫過。”他年少尊榮,如今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誰敢以表字相稱。今日聽東方喊來,竟也覺十分有趣。

    承鐸慢慢接道:“養兵之道,習而練之,一可當百;用兵之道,運數無常,敗以爲鑑。”

    東方搖頭道:“你的名字全是兵刃之氣。”他想想又笑道,“不過不錯,十餘年來從無敗績的靖遠親王,名字裏卻能想着敗以爲鑑。”

    “戰則有勝敗,敵人之敗也可爲戒。”

    東方眼露嘉許之色,正欲開口,明姬端了一個大托盤進來。盤上另有小盤,內裝了些乾果佐酒之物,並一個寬邊酒筒,酒筒上冒着熱煙。一時,屋子裏酒香瀰漫開來。她放下這些東西,將那桌案旁的直耳水甕放到爐上,又將那寬邊酒筒放進甕裏,筒邊架在甕沿上,這炭火便不會直燒着酒筒。

    東方已將碟子移到案上。明姬置好酒,直起身來望着承鐸一笑,拿了那托盤下去。

    承鐸看着明姬走出門,問:“你怎麼知道我會來?”

    東方笑笑,道:“大概和那位老先生一樣,望氣望出來的吧。”說着,他往兩人的酒盞裏斟酒。承鐸端起來抿了一口,覺得醇香暖人,這一日的風雪之氣一掃而空,聽東方接着又道:“不過我倒是奇怪,你這時候就這麼放心你那幾萬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