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改盡江山舊 >第4章 回京
    承鐸此言一出,帳中出現片刻沉默。哲仁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過來是在問他,便答道:“是。”

    承鐸站起身,盯着他說:“莫非我待你有什麼不好?”

    哲仁雙膝一跪,道:“屬下不明白主子的意思。”

    承鐸蹙眉嘆道:“你這不明白倒叫我不知從何說起了。”

    帳裏一時異常安靜。只聽見茶茶緩過一口氣來,喘息了兩下。那五臟六腑的疼痛,慢慢延伸到皮肉,她伏在自己的手臂上,默默咀嚼那傷痕上傳來的劇痛,心裏疑惑不定:方纔何以覺得心中難過?只因難過若得不着同情,不過是徒增苦悶,所以她從不難過。

    無疑承鐸是不同情她的,但是除夕那夜他又確實是同情過她的,那麼她難過大約是因爲這同情後的不同情吧。想了片刻,她終於承受不住,如願地昏了過去。

    “這次回燕州,我便覺出燕州不再是兩年前的燕州了。”承鐸坐回椅上,“我此次回來,事起倉促,休屠被我奇襲全不知曉。事後我去了平遙鎮,回來時在路上遇見一個人,告訴我他看見了胡人。”

    哲仁神色一如往常般疏淡空曠,道:“主子莫不是說那個來歷不明的小孩,他現在也不知道哪裏去了。”

    “我遇見他時,他告訴我前夜在雪地裏躲避胡人。倘若此話是真,這胡人必不是殘敵,亦不是援軍,而是我下令放歸的降俘!他們能平安無事地走到那裏,須得有人幫忙,所以我軍中有人通敵。你說,是也不是?”

    哲仁此時倒鎮定下來,反笑了笑,道:“這倒也不是沒有可能。只是屬下不才,追隨左右,並無時間和能力去接濟這許多戰俘。”

    承鐸便也笑了笑:“你自然也是爲人爪牙了。東方先生初來時,有人想查探他的來歷,便乘隙翻了他的帳子。卻不想東方先生帳內陳設暗合九宮十方之勢。那人翻動之後,表面看來不差,卻把其中的陣局打破了,這人便露了形跡。你說,是嗎?”

    哲仁望着承鐸,收起笑容,道:“是。”

    “那日阿思海報來,說胡狄的騎兵要夜襲我中軍。我當天佈置了楊、趙伏兵,其餘並無人知曉。只是爲防文書軍機被毀,午後收拾了大帳的書案。那夜胡騎果然來了,可見之前消息並無泄露;然而殺到一半,援軍來了不少,行跡上看是已經知曉前軍中了埋伏。算算時間,這細作正是午後方知,通報得倉促,才弄成這樣。那麼,這人必是常在我大帳出入的近侍之人。”

    哲仁看着伏地昏迷的茶茶:“所以那天之後,主子一反常態,弄了個女人住在大帳裏,以礙他人出入查探?”

    承鐸點頭道:“可惜你還是不夠沉穩,立刻就想把她攆出去,拿營妓裏雞毛蒜皮的小事來問我。事後我讓你監視茶茶,你知道我懷疑她,就乾脆想讓她做個替死鬼。可是茶茶平日並不與人往來,於是你暗示我東方先生和她是一夥的,可你這個暗示又讓你露了馬腳。原因無他,一個人說一個人有問題,那個人確有可能不對;一個人說其他人都有問題,這個人自己纔有問題。”

    哲仁如受教一般“哦”了一聲。

    承鐸輕撥着指間的一枚羊脂玉扳指,已自接了下去:“昨日阿思海回來時,哲義在我身邊,而你不在。那時茶茶正好在我大帳外閒逛,你乘隙把那個瓷瓶放到了我的帳中。茶茶回去之後……”承鐸也看了一眼已然昏迷的茶茶,“偶然……發現了那隻瓷瓶,便拿了出來,扔到了茅廁裏。於是你功虧一簣。”

    “所以你就拷打她,既試探我也試探她?”哲仁神色決然,平靜點頭,“現下看來,她倒是不差,我卻有些心急了,想打死她,她便無從說話,這些懷疑都可以推到她身上。又或者,她熬不住自己招認。”哲仁的最後一句話,等於已經承認了。承鐸不再說話,哲仁也不說話。除了昏迷的茶茶,餘下的幾人都覺得結果出乎意料,大帳裏再次沉默一片。

    哲仁默然半晌,慘然笑道:“王爺既早已知曉,何故姑息至今?”

    承鐸一字一頓道:“哲仁,你跟了我十二年。我第一次上戰場十五歲,你十三歲,那時你便長隨我左右。時至今日,我並不想刑辱於你,我只想知道爲什麼。你告訴我,那位主子是誰?”

    哲仁沉默地看着他,忽然叫道:“主子。”

    承鐸冷冷道:“你無須如此叫我!”

    哲仁跪下頓首:“是。哲仁確實不願意害你,既然害了,無論什麼原因,都不足道。只因十二年前我就不是王爺的人。那一位的名字,恕我不能提及。”

    承鐸盯了他片刻,點頭道:“既如此,哲義,把腰刀給他,讓他自行了斷吧。”

    哲義素來與哲仁同進同出,原是極熟悉的人,當此之時,也只能摘下腰刀,上前遞給哲仁。哲仁接過來,默視片刻,擡頭看着承鐸,想要說什麼,卻終於沒有說,一伸手,拔出了腰刀。

    承鐸道:“你若有事求我,我也許會應你。”

    哲仁搖頭:“沒有。”

    承鐸輕哼了一聲,緩緩道:“你還是太過剛介孤傲,寧願抱憾而死,也不願說出實情。”

    哲仁自嘲地笑了笑。與其說是笑,倒不如說是嘴角扯了一扯。他橫刀擡頭道:“王爺從此忘了哲仁這不義之人吧。”言畢手肘一橫,刎頸自盡。

    帳中人人都看着這一幕。只因承鐸沉着臉不響,其他人也便不敢出聲。

    東方看着地上的茶茶,心想她剛纔那個個理由,看似合理,卻又合理得勉強,用心一查,又找不着破綻。茶茶若非無辜,便是裝得實在太好了。

    半晌之後,承鐸側頭對哲義道:“把哲仁葬了。”哲義允諾,眼裏有幾分兔死狐悲之色。承鐸見他這樣,心裏突然有些發酸,既不說話,也不管帳裏其他人,兀自走到帳中,伸手撈起茶茶。

    茶茶喫疼,身子顫抖了一下,悠悠醒轉,見承鐸抱着自己是往他大帳的方向去。茶茶心裏稍稍落定,深吸了一口氣,覺得全身都像要散架了,索性靠在承鐸的肩頭上,又昏了過去。

    自這天昏迷後,茶茶一直不醒,承鐸以內力探她的脈息,覺得並沒有很嚴重,不應昏迷不醒。東方診脈良久,覺得她脈息平穩,應是沒有大礙。一直不醒,大約是她自己不想醒。

    “自己不想醒?!”承鐸對這一說法聞所未聞。

    “有時人醒着不如昏着好,自己便會昏睡不醒。並非故意,也並非受傷的緣故。趨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吧。”

    承鐸很少有不願意面對現實的時候,也就領會不好這個意思;又覺得東方對他拷打茶茶的事似乎頗有微詞,便不再說什麼。可才過了一天,茶茶不知道怎麼了,又突然驚醒過來,圓睜着一雙顧盼流眸,驚駭地望着承鐸,就聽見承鐸不知所云地自言自語:“不想醒又給嚇醒了,看來我還是溫和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