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改盡江山舊 >第6章 夜襲
    夜幕時分的靖遠王府裏,承鐸穿着一身素綢中衣,懶洋洋地歪在軟榻上,頭枕着雙手。軟榻一旁卻是幾扇窗戶,如今都敞了開來,便能嗅見窗外迴廊下的薔薇香。窗戶左面有一架裝滿了書的大書櫥。書櫥旁點着一盞壁燈,燈芯結了個花兒,燒得“噼啪”一響。與這壁燈比起來,站在一旁的茶茶便要寂靜無聲得多。

    她湊在燈下看一本書,翻了一頁,不知道看見什麼,兀自淺笑。承鐸翻了個身,問:“什麼時候了?”

    茶茶跑到他身邊,屈起小指和無名指比給他看。她的手指潔白纖細,指甲乾淨整齊,手上沒有一件飾物。承鐸想也沒想,一張嘴咬住她的手,茶茶一掙,承鐸牙齒用力,沒掙掉。咬得茶茶瞬間皺了眉,放下書去解救自己的手指,結果承鐸一隻手就把她的兩隻手腕捉住了。

    他坐起來,一把將她扯倒在榻上,另一隻手拿起那本書來看,竟然是一冊《通史》。承鐸倒沒想到她會看這種書,放開她的手腕,俯身看着她道:“我看你年紀雖小,卻也見識過人,可見過記載有什麼野獸叫起來像人的?”說着做餓虎撲食狀,吼給她看,“啊——”

    茶茶本來撐着那軟榻想起來,這一下撐不住,笑得癱軟在上面,點頭。

    “是什麼野獸?”

    茶茶輕輕吐氣,一字字做口型:“衣冠禽獸。”

    承鐸臉一沉,道:“你在罵我?!”

    茶茶立刻斂了笑,連忙搖頭,心裏卻大不以爲然:你怎麼就覺得說的是你?

    “逗你玩,這麼當真幹什麼。”承鐸收起嚴肅的表情,“我這兩天不在,你可有乖乖的?”

    茶茶點頭。據李嬤嬤的彙報,茶茶對於做菜迸發出了濃烈的熱情。加上她還算聰明勤懇,學得不錯。李嬤嬤昨天甚至還自己做了一碟子紅棗糕獎勵她。當然茶茶每天都在李嬤嬤的視線範圍內,只除了晚上四五個時辰。要到那怪獸出沒的地方,快馬往返也得一日夜工夫。似茶茶這般弱質,那是不可能去得了了。

    若說她有什麼讓承鐸疑心的地方,那就是下毒,承鐸此番又被人下了一回毒。茶茶如能識出哲仁那無色無味的毒藥,用毒也必是能手。只是,當初她究竟是不是辨出那毒來,承鐸也喫不準。

    他敢把茶茶放在身邊,只因爲他知道一點:茶茶這人惜命得很,知道怎麼對自己最有利。她若害死承鐸,自己也跑不掉。以茶茶在軍中的表現,遠沒有捨出性命來的慷慨。如果她是別人安插的眼線或者殺手,這樣素質的殺手委實少見得很。

    承鐸也倒下去抱了她,兩人擠在軟榻上。

    “我這次可見着了一件怪事,讓人好生費解。”承鐸說。

    茶茶眨巴眨巴眼睛。

    承鐸盯着她,緩慢地說:“我明知道這些事情背後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卻找不着其中的關聯。你說,這該怎麼辦?”

    茶茶淺笑了笑,搖搖頭,做嘴型說:“不知道。”

    “如果我一定要你說呢?”他的語氣帶着五分威脅,五分玩笑,分得十分平均。

    茶茶注視他半晌,又輕吐了幾個字。

    承鐸沒看明白,問:“什麼?”

    茶茶猶豫片刻,見他執意要問清楚,掙開他坐起來。那軟榻上有張矮几,放着一盤子時令水果。茶茶端了筆墨來,端端正正跪坐着寫了幾個字。

    承鐸看了,卻摸不着頭腦:“跟着煙走?”

    茶茶點頭。

    “爲什麼要跟着煙走?”

    茶茶便寫:“是諺語,翻譯過來大約就是這個意思。有一種迷洞,風化而成,縱橫錯落,人進去便走不出來。後來發現煙是飄向出口的,跟着走,就能找到路。遇到難題時,我們就常這麼說。”

    “嗯。”承鐸沉吟道,“就是說當你想不明白的時候,也許線索就在你忽略的地方?”

    茶茶點頭。承鐸無語地看着她。很好,她態度端正,配合積極,煞有介事地講了一條沒用的大道理。承鐸這個威脅與玩笑並存的技巧型提問就被她扯到不知道哪裏的鬼迷洞裏了。

    承鐸默然片刻,漫不經心地問:“這是你家鄉的諺語?”

    茶茶沉默地點頭。

    “果然是鍾靈毓秀,是在什麼地方?”

    茶茶提筆一揮:“不記得了。”她神色冷然,仿若凜不可犯。

    承鐸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覺得這般盤問無聊極了。像茶茶這種傢伙,她打定主意不說的事,你問她只是自討沒趣。承鐸這樣一想,覺得好笑,就自己笑了起來。他這笑莫名其妙,倒把茶茶弄得怪怪地望着他。

    承鐸便倚在矮几旁,懶懶地問:“茶茶,你想過自己將來會怎樣嗎?”

    茶茶提筆寫:“變成老太婆。”她終於也讓承鐸培養出了幾分人才。

    這讓承鐸有點詫異,彷彿這次回來覺得茶茶有什麼地方不大一樣了,整個人多了些生氣。難道這是做飯做出來的,莫非一個人找到件心怡的事來做便找到了不少人生的樂趣?

    “那只是玩笑。我的意思是你就沒有過什麼期許,想要過什麼生活,和什麼人在一起?”

    茶茶只愣了一下,搖頭表示沒有。這時,天早已黑盡。軟榻一旁的窗外,透過二人的靜默,響着初夏的蟲鳴聲。茶茶望着紙筆,而承鐸望着她。承鐸輕聲說:“倘若我給你一個自由的機會,你會離開嗎?”

    茶茶扭頭望向他不動也不回答,承鐸看出她在揣摩他的用意,嘆了口氣說:“你很怕我嗎?”

    茶茶再被他一問,覺得還是答不上來,似乎是有點怕他的。

    承鐸靜等了一會兒,溝通的意願未遂。他便越過茶茶,跳下軟榻來,說:“睡覺。”

    茶茶默默地下了軟榻,默默地跟着他進了裏面寢室,默默地上了牀,默默地躺了半天,卻又睡不着。她聽着承鐸呼吸平穩,側頭看了看他,似乎已經睡着。

    茶茶悄無聲息地坐起來。

    自由,原本人人都有,只是或多或少罷了。茶茶以爲所謂自由終究是比較虛無的,也不見得就是多麼難能可貴的東西。許多人看起來光耀過人,爲所欲爲,實則喜怒哀樂也不過和衆多面目模糊的凡人一樣。

    就比如說承鐸,他也必有做不到的事,也必有不可做的緣故,他每天也不見得就比茶茶過得更高興。茶茶並不以自由爲崇高,但她當然也渴望自由。只是對一個被桎梏久了的人而言,突如其來的自由反而是一種迷茫。

    在休屠王的王庭裏,她曾經一次次逃跑,儘管她不知道該跑向何處,儘管被抓到的代價十分慘痛。那時候她想要的,就是跑到一個了無人煙的地方,讓整個北國最豐饒潔白的雪將她覆蓋。她的靈魂飄在半空,被風吹到最高的山巔上,看不到一個人,只有空曠。那就是她的自由,飛不起來,落不下去,無法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