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改盡江山舊 >第14章 藏兵
    北方邊塞不及入冬便會下雪。今年又比往常更早一些,才過霜降,燕州便飄起了紛揚細碎的雪花。塞上的牛羊喫飽了秋草,膘肥肉壯。大雪一至,便到了喫它們的時候。大鍋裏熬得雪白的湯,偶爾翻起來一片幹辣子生薑,調得湯鮮香熱絡。湯裏的羊肉肥嫩不膩,蘿蔔甘美多汁。舀出一碗湯來,撒上幾許青翠的芫須,飛雪的天氣窩在帳子裏與朋友喫肉喝酒,實是這世上最愜意的事了。

    承鐸加上幾枝細柴,茶茶便將一盤子冬菇、幹筍、腐竹、苕皮之類的菜蔬倒進了羊肉湯鍋裏。東方用筷子夾了一塊蘿蔔道:“蘿蔔寒涼消積,曬乾了制一制,狀似人蔘。只是人蔘補氣,蘿蔔下氣,藥性相反,遇到這種假藥常常會喫死人。可見蘿蔔也能當毒藥,是吧?”他望着茶茶一笑。

    茶茶點頭:“世上只有藥,本沒有毒藥。只不過功效不同,有的用來救人,有的用來害人。”

    “嗯,藥本沒有錯,是人心善惡有異。”東方把那塊蘿蔔吃了下去。

    承鐸便順着應了句:“比如說?”

    茶茶頭也不擡道:“比如我的刀用來切菜,你的刀用來切人。”她不着痕跡地把惡人的名頭安給了他。

    承鐸鎖眉無奈道:“我好好喫個飯,你們何必對講學問。”

    東方笑笑:“你請我來的,我總不好白喫白喝。先講點道理提着,纔不至於成了酒囊飯袋。”

    承鐸不曾跟東方起過口舌爭執,因而不知道他言語厲害。茶茶在別人面前從不多話,偏偏跟東方談論十分合拍,因而承鐸發現茶茶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他兩人對不上幾句,就藏了機鋒,最後倒黴的常常是什麼也沒說的承鐸。

    承鐸用竹編的濾勺撈了幾塊菜,扣進茶茶碗裏:“說話能說飽嗎?自己做的自己也不喫。”

    茶茶夾了塊冬瓜,託了碗小口咬着,顧不上說話了。

    東方給承鐸的杯子斟上酒,淡淡道:“你打了勝仗,卻駐在燕州不走,朝上多少也看出燕、雲二州的對峙之勢。你就不怕皇上疑心你?”

    “那你爲什麼不走?你爲議和來,現在正該回去覆命。”

    東方仍是淡然道:“我有預感他要出陰招對付你,而你應付這個不行。”

    承鐸也淡淡道:“我有預感他會有所動作,而我不在這裏不行。”

    兩人端起杯子碰了一杯,仰頭喝盡。

    “那個結香你打算怎麼辦?”承鐸放下酒杯。

    東方頭疼道:“我本是把她安排在我的偏帳裏。可這女人不知羞恥,有事沒事往我帳子裏鑽。”

    “你要她知羞恥,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東方道:“我覺得奇怪,她似乎知道我已看穿她的身份,卻又不說明,她這樣子不知要做什麼。待我慢慢應付她,也許能問出點什麼來。”

    承鐸大笑:“她這樣子分明是對你有意。你想勸化她,等着捨身取義吧。”

    “胡說八道。”東方微微臉紅。

    承鐸收了笑道:“我可不是胡說,對那種女人就是不能給她一點好臉色。”

    東方嘲諷道:“你混到如今也才騙到手一個,好意思裝行家嗎。”他說着,伸手去端碗,手觸到碗的瞬間,那隻瓷碗應手而碎,從中間齊齊斷成兩瓣,像是被刀刃割開的一般。東方一時捏着半塊碗沿,有些出神。

    承鐸拾了另一塊起來,怪道:“這碗怎會斷成這樣,你使內力了?”

    東方也回過神來:“沒有啊,我只是尋常地一拿。”

    茶茶也就着承鐸的手看了看:“這碗剛剛還盛了湯。要是有一絲裂口,這樣的熱湯,早就燙炸了。”

    然而剛纔東方並未使力,即使是內力催動,也很難將一隻厚瓷碗斷得這樣整齊。東方心中暗暗驚異,覺得徵兆不好:“也許是最近要出事。”

    “出什麼事?”

    “呵,不知道,我這兩天心煩意燥,這碗好好地被我一拿竟然齊齊斷爲兩半,可知是凶信。”東方被這隻碗敗了興致。

    承鐸道:“想多了,也許這碗早就磕了口子,你拿的時候對了力道,就裂開了。”

    茶茶不吱聲。

    東方勉強笑笑:“可能吧。”心裏卻知道絕不可能。

    茶茶給他換了碗,東方卻不怎麼吃了,只與承鐸喝酒。喝到將要熄燈時才辭了出來。帳外寒風刺骨,各寨的燈火都熄滅了,只有大營前哨衛的篝火還打着卷燃燒。東方站住仰天,看見那雪花細細碎碎地飄下來,寂靜之中彷彿能聽見墜地的聲音。

    他伸出手指接住一朵,看它在手上漸漸消融,一點寒涼之氣浸入肌膚,心裏卻格外想念起承錦來。不知她在上京怎樣了,可還是琴書寄傲,詩文遣懷。有時他會覺得承錦與那個宮廷格格不入,雖然她表面上應付自如,心裏卻是疏離,甚至是不屑的。

    東方在空地上站了一會兒,便向自己大帳走去。走到一丈開外就見帳裏燒着火,有人影閃動,東方心中便十分不悅起來。當你想念一個人的時候,是討厭旁人來打擾的。

    結香穿着淡青的襖子,只用一支赤金扁簪鬆鬆綰了頭髮,素顏天然,蹲在那裏添一塊柴。看見東方回來,她嫋嫋婷婷地站起來,笑道:“大人回來了。”說着,伸手去接東方的披風。

    東方卻裹了披風坐到榻沿上也不看她,道:“你怎麼又來了?”

    “我想大人回來冷,故而生了火,燒了些熱水。大人可要喝茶?”

    “不喝了,你去吧,我要睡了。”

    結香道:“那我打水給你洗臉吧。”

    東方按了按額頭:“王有才還沒回來嗎?讓他去就是了。”

    結香卻端了盆子道:“他昨天學的一套拳法還不太熟,說再去練一練,快回來了。”她正要出門時,果然看見王有才過來。王有才見了東方,道:“先生回來了。”說着斜睨了結香一眼,一把搶過盆子,道,“我家先生要休息了,你也不必獻勤,自己回去吧。”

    結香反笑道:“怎麼叫獻勤,五王爺把我給了大人,我自然該伺候着。”

    王有才撇了撇嘴,自端了盆子去打水。

    結香回過身來,複用茶杯倒了一杯滾水遞給東方,東方卻不接,結香只得把水杯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東方輕嘆道:“五王不要你,是因爲他看不上你才扔給了我,這並不表示我就看上你了。”

    東方輕易也不會口出惡言,然而結香賴着不走,他也就客氣不起來了。

    結香卻並不生氣:“五王的心腸是冷的,對那樣的男人就是不能給他好臉色。可大人你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