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改盡江山舊 >第18章 歸隱
    這年除夕,承鐸與茶茶躲在冰天雪地裏,像冬蟄的動物,不管日升月落,只覺這些與他們都沒有關係了。立春之後,天氣轉暖,不知不覺間在閘谷待了兩個月了,雪早已停,正是化雪倒寒之時,陽光卻還明媚。

    秦剛拎着兩隻馬雞從岡巒那一頭爬上來,一躍避開一個小溝壑,就見承鐸立在岡上,裹着一件厚大的皮毛貂氅。岡下野營地上,阿思海和幾個手下跳着胡地草原上牧人特有的胡旋舞,動作倜儻瀟灑,引來駐軍陣陣喝彩。

    承鐸愣愣地看着他們笑,不分胡漢。秦剛走到他身邊,笑道:“王爺披着這大氅,往這山岡上一站,遠遠看着像鷹斂翅似的。偏我們穿着厚披風一走,看着跟抱窩母雞一樣。”這位小小的佐領,雖沒有見過這樣大的人物,但兩月相處下來,卻也發現大人物他也是個人。

    承鐸面不改色,一本正經地說:“哪裏啊,我這兒正抱雞崽兒呢。”他這麼一說,裹着的貂氅果然動了動,領口處鑽出茶茶的臉,對他怒目而視。承鐸便嬉笑起來,仍然把她裹在懷裏,伸了伸腰,活動兩下,大叫一聲,“開伙了。”

    營下衆人便紛紛騰出位置,將秦剛他們帶回來的獵物拔毛清洗,碼料備火。承鐸半擁半抱地把茶茶攬到火堆旁,只管坐下來等着。茶茶仍然躲在那披風裏,頭上戴着一頂風雪帽,遮着她的臉頰,柔軟的皮毛蹭在臉上。承鐸烤熱了手,捧到她臉上,問:“冷不冷?”茶茶搖頭。

    阿思海端着酒過來,倒了一碗,遞給承鐸,說道:“今年好大雪。”

    “你耽擱這麼久,這兩年積下的家當都得使光了吧。”承鐸端碗抿了一口。

    “不過是銀子,沒了再賺,有什麼打緊。你們有句話……一人喫飽全家不餓,我就是這種人。”阿思海本是個野慣了的。

    “那可不見得,你家中的美人們怎麼耐得這許久。”

    “那肯定全跑了!”阿思海哈哈大笑,“還帶着我的金銀財寶。”

    兩人說笑着碰了碰碗,喝乾了酒。

    茶茶靜靜依偎在承鐸懷裏,只望着那火光發呆。等馬雞烤好了,哲義撕過一個腿子來,承鐸便用匕首割下一塊,餵給茶茶。這番情景,秦剛他們纔看到時驚得目瞪口呆。都說五王英武果決,鐵石心腸,竟然這樣溺愛一個女人。多看兩次倒也習慣了,只覺這位王爺素日的錚錚聲名,添了幾分情致風流。

    茶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這許多人都是承鐸下屬,他這樣子未免有失威嚴。知他固執,也不好說什麼,張口接住。承鐸往盤子裏剝那馬雞腿上的肉,切碎了繼續喂她。茶茶只得自己拈了根木叉子在手,以免他又喂到嘴邊來。

    火苗嫋嫋而上,舔着烤架上新架起的食物。茶茶喫飽了,掙開承鐸的手臂想坐開去,讓他好好喫飯。承鐸卻抱着不放。茶茶也就依了回去,找了個合適的姿勢窩着。自她醒過來,兩人彷彿連體了,時刻不離。按說承鐸早該不耐煩了,卻覺得茶茶彷彿就是他的一肢一體,一分開就像少了什麼。

    露營地上吃了喝了,這羣大男人還猜拳行令,沒完沒了。承鐸終究怕茶茶凍着,抱着她回帳子去。帳內燒着溫暖的火,將棉布一遮,與外面兩個世界。承鐸將她放到地上的狼皮褥子上。茶茶掖了掖坐着的衣服,挨在那火堆邊上,望着火苗發呆。

    茶茶從來不會露出傷頹的樣子來,彷彿這個世界並未傷害過她。她只是變得更安靜,將自己與外界劃出一道隔膜來。她曾經以此來獲得安全感,又再度以此來規避傷害。當初在上京時,貴婦名媛對茶茶的私議,承鐸也有所耳聞。無非覺得茶茶骯髒不潔,能得到他的喜愛必定有什麼下流的手段。

    承鐸那時並不覺得有多喜愛她,只是想着你們都覺得她賤,那我還偏要擡舉她。他後來才明白,他是在爲茶茶不平,爲茶茶的心性和意志所得到的蔑視不平。這和她乾淨不乾淨、和他們在一起能如何下流,一點關係都沒有。

    承鐸平生有過很多對手,他揣摩一個人,不會因爲敵我立場,因爲貴賤差別,因爲各自相悖的觀念而影響自己的判斷。如果他做不到這一點,他可能早就敗了死了。他連這些都可以理智地拋開,那些嘰嘰喳喳說茶茶不乾淨的話,根本就是耳旁風。

    承鐸平生遇到過很多次兇險,他事後都能笑着回想,唯有這次不能。他的母親在後宮爭鬥中被害死時,他還是一個少年,心中有悲傷和憤怒無處宣泄,只能放逐自己,努力向前。十多年後,他早已功成名就,早已殺人如麻,早已心硬如鐵。然而茶茶的生死一線,卻突然帶來了極其陌生的恐懼:一種讓人重新思考死亡的恐懼。

    兩個月來,他們感知和消化着彼此的安靜與恐懼,默默蟄伏。

    承鐸燒熱了水洗漱。茶茶像小孩子,伸了手臂讓他抱過去。洗完又抱着回到火堆旁。承鐸將柴加進去,燃旺了火給她烤方纔沾溼了的頭髮。他們做任何從前一起做過的事情,只除了男歡女愛。只要茶茶不提,承鐸似乎能一輩子都不要了。

    茶茶任他理着自己的頭髮,懶洋洋地貼上他的胸口去,抱着他的腰,往他脖子上吹了口氣。承鐸往後仰了仰,輕聲呵斥:“別胡鬧。”

    茶茶擡了清淺的眸子望着他,淡淡道:“你戒色了?”

    承鐸默然片刻,擡起她的下巴:“想要?”

    “嗯。”

    承鐸鬆開了手,茶茶埋頭在他肩上蹭了蹭:“來嘛。”

    承鐸伸手就揉她,很快把她揉得僵硬起來,他失笑道:“茶茶,你簡直沒有誠意。”

    茶茶擡起頭,嚴肅着一張臉,覺得很難把自己的想法給他表述清楚,遂決定觸類旁通。

    “比方說,”茶茶道,“北方四郡原本是你的,後來被敵人搶去了,你怎麼辦?”

    “我已經奪回來了呀。”

    茶茶點頭:“你奪回來之後不駐軍,怎麼算你的呢?”

    “遲早是我的。”

    茶茶一臉遺憾地說:“城池不這樣想。”

    承鐸呆了一呆,旋即哭笑不得:“老子的城池都差點夷爲平地了,還駐軍?這城池的主意大得很,我要不起!”

    茶茶一聽他又來這個,當即舉手投降:“那真的就是一閃念,我錯了我錯了,現在超想活着!求放過這個話題吧!”

    自從承鐸得知她是自己喫的毒藥,就覺得這是很嚴重的事情,鄭重而認真地跟她探討過:你爲什麼要那樣做?茶茶毫不吝嗇,各種認錯,各種保證。承鐸始終覺得她態度不誠懇,好像服毒很輕率,活下來了也很輕率,下次再來也無所謂。這讓承鐸覺得很不安全,忍不住一再教育。這又讓茶茶覺得很煩,一時不高興,甩開他就扭頭到另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