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民國風雲人物演義 >第508章 胡適《文學改良謅議》
    今呻.吟之談文學改良者衆矣,記者末學不文,何足以言此?然年來頗於此事再四研思,輔以友朋辯論,其結果所得,頗不無討論之價值。因綜括所懷見解,列爲八事,分別言之,以與當世之留意文學改良者一研究之。

    吾以爲今日而言文學改良,須從八事入手。八事者何?一曰,須言之有物。二曰,不摹仿古人。三曰,須講求文法。四曰,不作無病之。五曰,務去爛調套語。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講對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語。

    一曰,須言之有物。

    吾國近世文學之大病,在於言之無物。今人徒知“言之無文,行之不遠”;而不知言之無物,又何用文爲乎?吾所謂“物”,非古人所謂“文以載道”之說也。吾所謂“物”,約有二事:

    (一)情感“詩”序曰:“情動於中而形諸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此吾所謂情感也。情感者,文學之靈魂。文學而無情感,如人之無魂,木偶而已,行屍走肉而已。(今人所謂“美鹹”者,亦情感之一也。)

    (二)思想吾所謂“思想”,蓋兼見地、識力、理想三者而言之。思想不必皆賴文學而傳,而文學以有思想而益貴,思想亦以有文學的價值而益貴也;此莊周之文,淵明、老杜之詩,稼軒之詞,施耐庵之小說,所以絕千古也。思想之在文學,猶腦筋之在人身。人不能思想,則雖面目姣好,雖能笑啼感覺,亦何足取哉?文學亦猶是耳。

    文學無此二物,便如無靈魂無腦筋之美人,雖有(禾農)麗富厚之外觀,抑亦末矣。近世文人沾沾於聲調字句之間,既無高遠之思想,又無真摯之情感,文學之衰微,此其大因矣。此文勝之害,所謂言之無物者是也。欲救此弊,宜以質救之。質者何?情與思二者而已。

    二曰,不摹仿古人

    文學者,隨時代而變遷者也。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周、秦有周、秦之文學,漢、魏有漢、魏之文學,唐、宋、元、明有唐、宋、元、明之文學。此非吾一人之私言,乃文明進化之公理也。

    即以文論,有“尚書”之文,有先秦諸子之文,有司馬遷、班固之文,有韓、柳、歐、蘇之文,有語錄之文,有施耐庵、曹雪芹之文,此文之進化也。試更以韻文言之:“擊壤”之歌,“五子之歌”,一時期也;三百篇之“詩”,一時期也;屈原、荀卿之騷賦,又一時期也;蘇、李以下,至於魏、晉,又一時期也;江左之詩流爲排比,至唐而律詩大成,此又一時期也;老杜、香山之“寫實”體諸詩(如杜之“石壕吏”、“羌村”,白之新樂府),又一時期也;詩至唐而極盛,自此以後,詞曲代興,唐、五代及宋初之小令,此詞之一時代也;蘇、柳(永)、辛、姜之詞,又一時代也;至於元之雜劇傳奇,則又一時代矣。

    凡此諸時代,各因時勢風會而變,各有其特長,吾輩以歷史進化之眼光觀之,決不可謂古人之文學皆勝於今人也。左氏、史公之文奇矣,然施耐庵之“水滸傳”視“左傳”、“史記”,何多讓焉?“三都”、“兩京”之賦富矣,然以視唐詩、宋詞,則糟粕耳。此可見文學因時進化,不能自止。唐人不當作商、周之詩,宋人不當作相如、子云之賦,——即令作之,亦必不工。逆天背時,違進化之跡,古不能工也。

    既明文學進化之理,然後可言吾所謂“不摹仿古人”之說。今日之中國,當造今日之文學,不必摹仿唐、宋,亦不必摹仿周、秦也。前見“國會開幕詞”,有云:“於鑠國會,遵晦時休。”此在今日而欲爲三代以上之文之一證也。更觀今之“文學大家”,文則下規姚、曾,上師韓、歐,更上則取法秦、漢、魏、晉,以爲六朝以下無文學可言,此皆百步與五十步之別而已,而皆爲文學下乘。

    即令神似古人,亦不過爲博物院中添兒許“逼真贗鼎”而已,文學云乎哉!昨見陳伯嚴先生一詩云:“濤園鈔杜句,半歲禿千毫,所得都成淚,相過問奏刀。萬靈噤不下,此老仰彌高。胸腹回滋味,徐看薄命騷。”

    此大足代表今日“第一流詩人”摹仿古人之心理也。其病根所在,在於以“半歲禿千毫”之工夫作古人的鈔胥奴婢,故有“此老仰彌高”之嘆。若能灑脫此種奴性,不作古人的詩,而惟作我自己的詩,則決不致如此失敗矣。

    吾每謂今日之文學,其足與世界“第一流”文學比較而無愧色者,獨有白話小說(我佛山人,南亭亭長,洪都百鏈生三人而已。)一項。此無他故,以此種小說皆不事摹仿古人,(三人皆得力於“儒林外史”,“水滸”,“石頭記”,然非摹仿之作也。)而惟實寫今日社會之情狀,故能成真正文學。其他學這個、學那個之詩古文家,皆無文學之價值也。今之有志文學者,宜知所從事矣。

    三曰,須講文法

    今之作文作詩者,每不講求文法之結構。其例至繁,不便舉之,尤以作駢文律詩者爲尤甚。夫不講文法,是謂“不通”。此理至明,無待詳論。

    四曰,不作無病之呻.吟

    此殊未易言也。今之少年往往作悲觀,其取別號則曰“寒灰”,“無生”,“死灰”;其作爲詩文,則對落日而思暮年,對秋風而思零落,春來則惟恐其速去,花發又惟懼其早謝。此亡國之哀音也。老年人爲之猶不可,況少年乎?其流弊所至,遂養成一種暮氣,不思奮發有爲,服勞報國,但知發牢騷之音,感喟之文;作者將以促其壽年,讀者將亦短其志氣。此吾所謂無病之呻.吟也。國之多患,吾豈不知之?然病國危時,豈痛哭流涕所能收效乎?吾惟願今之文學家作費舒特(Fichte),作瑪志尼(Mazzini),而不願其爲賈生、王粲、屈原、謝皋羽也。其不能爲賈生、王粲、屈原、謝皋羽,而徒爲婦人醇酒喪氣失意之詩文者,尤卑卑不足道矣!

    五曰,務去爛調套語

    今之學者,胸中記得幾個文學的套語,便稱詩人。其所爲詩文處處是陳言爛調,“蹉跎”、“身世”、“寥落”、“飄零”、“蟲沙”、“寒窗”、“斜陽”、“芳草”、“春閨”、“愁魂”、“歸夢”、“鵑啼”、“孤影”、“雁字”、“玉樓”、“錦字”、“殘更”……之類,累累不絕,最可憎厭。其流弊所至,遂令國中生出許多似是而非、貌似而實非之詩文。今試舉吾友胡先(馬肅)先生一詞以證之:

    “熒熒夜燈如豆,映幢幢孤影,凌亂無據。翡翠衾寒,鴛鴦瓦冷,禁得秋宵幾度?麼弦漫語,早丁字簾前,繁霜飛舞。嫋嫋餘音,片時猶繞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