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民國風雲人物演義 >第619章 《科學發展所需要的社會改革》
    在胡適生命的最後幾年,正像很多人所指出那樣,表面上風光無限,但他的處境其實是十分孤寂的。

    身體狀況也更加堪憂。1961年2月,胡適又因心臟病發作,住了兩個月醫院。逐漸脫離危險後,到4月便勉強出院。因南港附近沒有醫院,只好暫借福州街26號臺大招待所房屋,療養了兩個月。7月間又患急性腸炎,大鬧水瀉。真是多災多病,衰老不堪了。

    10月間,夫人江冬秀從美國回來,家人團聚,孤苦伶仃三年半的老胡適,畢竟也稍添些慰安。可是到11月,又因發表一篇演說,在臺北竟招來狂風暴雨般的又一次“圍剿”。

    11月6日,美國國際開發總署舉辦的“亞東區科學教育會議”在臺北開幕。胡適應邀赴會,作了三十分鐘的英文講演,題目是“Socialchangesnecessaryforthegrowthofscience”(《科學發展所需要的社會改革》)。

    全文如下:

    “科學發展所需要的社會改革”這個題目,不是我自己定的,是負責籌備的委員會出給我的題目。這題目的意思是問:在我們遠東各國,社會上需要有些什麼變化才能夠使科學生根發芽呢?

    到這裏來開會的諸位是在亞洲許多地區從事推進科學教育的,我想一定都遠比我更適合就這個大而重要的題目說話。

    我今天被請來說話,我很疑心,這是由於負責籌備這個會議的朋友們大概要存心作弄我,或者存心作弄諸位:他們大概要我在諸位的會議開幕的時候做一次Advocatusdiaboli,“魔鬼的辯護士”(譯者注:“魔鬼的辯護士”是中古基督教會的一種制度。中古教會每討論一種教義,必要有一個人擔任反駁此種教義,讓大衆盡力駁他),要我說幾句怪不中聽的話,好讓諸位在靜靜的審議中把我的話盡力推翻。

    我居然來了,居然以一個“魔鬼的辯護士”的身份來到諸位面前,要說幾句怪不中聽的話給諸位去盡力駁倒、推翻。

    我願意提出一些意見,都是屬於知識和教育上的變化的範圍的——我相信這種變化是一切社會變化中最重要的。

    我相信,爲了給科學的發展鋪路,爲了準備接受、歡迎近代的科學和技術的文明,我們東方人也許必須經過某種知識上的變化或革命。

    這種知識上的革命有兩方面。在消極方面,我們應當丟掉一個深深的生了根的偏見,那就是以爲西方的物質的(material)、唯物的(materialistic)文明雖然無疑的佔了先,我們東方人還可以憑我們的優越的精神文明(spiritualcivilization)自傲。我們也許必須丟掉這種沒有理由的自傲,必須學習承認東方文明中所含的精神成分(spirituality)實在很少。在積極方面,我們應當學習瞭解、賞識科學和技術決不是唯物的,乃是高度理想主義的(idealistic)、乃是高度精神的(spiritual);科學和技術確然代表我們東方文明中不幸不夠發達的一種真正的理想主義,真正的“精神”。

    第一,我認爲我們東方這些老文明中沒有多少精神成分。一個文明容忍像婦女纏足那樣慘無人道的習慣到一千多年之久,而差不多沒有一聲抗議,還有什麼精神文明可說?一個文明容忍“種姓制度”(thecastesystem)到好幾千年之久,還有多大精神成分可說?一個文明把人生看作苦痛而不值得過的,把貧窮和行乞看作美德,把疾病看作天禍,又有些什麼精神價值可說?

    試想像一個老叫花婆子死在極度貧困裏,但臨死還念着“南無阿彌陀佛!”——臨死還相信她的靈魂可以到阿彌陀佛所主宰的極樂世界去,——試想像這個老叫花婆子有多大精神價值可說。

    現在,正是我們東方人應當開始承認那些老文明中很少精神價值或完全沒有精神價值的時候了;那些老文明本來只屬於人類衰老的時代,——年老身衰了,心智也頹唐了,就覺得沒法子對付大自然的力量了。的確,充分認識那些老文明中並沒有多大精神成分,甚或已沒有一點生活氣力,似乎正是對科學和技術的近代文明要有充分了解所必需的一種知識上的準備;因爲這個近代文明正是歌頌人生的文明,正是要利用人類智慧改善種種生活條件的文明。

    第二,在我們東方人是同等重要而不可少的,就是明白承認這個科學和技術的新文明並不是什麼強加到我們身上的東西,並不是什麼西方唯物民族的物質文明,是我們心裏輕視而又不能不勉強容忍的,——我們要明白承認,這個文明乃是人類真正偉大的精神的成就,是我們必須學習去愛好、去尊敬的。因爲近代科學是人身上最有精神意味而且的確最神聖的因素的累積成就;那個因素就是人的創造的智慧,是用研究實驗的嚴格方法去求知、求發現、求絞出大自然的精微祕密的那種智慧。

    “真理不是容易求得的”(理未易察);真理決不肯自己顯示給那些憑着空空的兩手和沒有訓練的感官來摸索自然的妄人。科學史和大科學家的傳記都是最動人的資料,可以使我們充分了解那些獻身科學的人的精神生活——那種耐性、那種毅力、那種忘我的求真的努力,那些足令人心灰氣餒的失敗,以及在忽然得到發現和證實的剎那之間那種真正精神上的愉快、高興。

    說來有同樣意味的是,連工藝技術也不能看作僅僅是把科學知識應用在工具和機械的製造上。每一樣文明的工具都是人利用物質和能力來表現一個觀念或一大套觀念或概念的產物。人曾被稱作Homofaber,能製造器具的動物(譯者注:語出法國哲學家)。文明正是由製造器具產生的。

    器具的製造的確早就極被人重視,所以有好些大發明,例如火的發明,都被認作某位偉大的神的功勞。據說孔子也有這種很高明的看法,認爲一切文明工具都有精神上的根源,一切工具都是從人的意象生出來的。《周易?繫辭傳》裏說得最好:“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利而用之謂之法;利用出入,民鹹用之,謂之神。”這是古代一位聖人的說法。所以我們把科學和技術看作人的高度精神的成就,這並不算是玷辱了我們東方人的身份。

    總而言之,我以爲我們東方的人,站在科學和技術的新文明的門口,最好有一點這樣的知識上的準備,纔可以適當的接受、賞識這個文明。

    總而言之,我們東方的人最好有一種科學技術的文明的哲學。

    大約在三十五年前,我曾提議對幾個常被誤用而且容易混淆的名詞——“精神文明”(Spiritualcivilization),“物質文明”(Materialcivilization),“唯物的文明”(Materialisticcivilization)——重新考慮,重新下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