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月是目送着北袈裟斷氣的,也是目送着北袈裟的笑容逐漸升起,最終,凝固在臉上的。
對於他們這樣的人來說,不是贏,便是死
司馬落雨是如此,北袈裟是如此,玄月也是如此
所以,司馬落雨死了,北袈裟也死了
玄月之所以還沒有死,只因他還沒有輸過,他若是輸過,也早已死了
衆人的心已沉了下來,便似天上的烏雲一樣,沉了下來,沉重得像是要壓下來一樣,壓在衆人的心上。
雨下得更大了
樊天烈已分開衆人,走了出來。
他臉色嚴肅,一言不發,走到玄月的對面。
冷風夾雜着冷雨,拍在樊天烈早已冰冷的面龐上。
他與玄月遙遙相望,兩雙眼,四隻眼睛,互相緊緊地盯着。
樊天烈自始至終都是一言未發,玄月也沒有多說一句話。
他們的確已不再需要多說些什麼,他們要說的,對方早已明白,他們不想要說的,對方也不必知道。
一陣冷風吹過,衆人不禁打了個寒噤。
樊天烈道:“動手吧。”
玄月道:“你自己”
樊天烈道:“當然。”
玄月道:“你們可以一起”
樊天烈道:“不必。”
玄月道:“爲何”
樊天烈道:“我雖沒有我哥哥那般勇武,但我至少還不怕死。”
玄月道:“即使明知必死”
樊天烈道:“戰鬥還未開始。”
玄月道:“你認爲憑你自己,可以打敗我”
樊天烈道:“我從不這樣認爲”
玄月道:“所以,你已做好必死的準備”
樊天烈道:“戰鬥還未開始”
玄月道:“我明白了”
一聲驚雷乍起。
玄月的人已消失,他的劍光卻已亮起。
轉瞬即逝。
人們驚訝地發現,樊天烈自始至終都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玄月出劍之前,玄月出劍之後,他的動作,都沒有過一絲一毫的改變。
玄月的劍已收起,他的聲音卻傳了過來,話音冰冷,道:“你想尋死”
人們震驚之餘,都將目光投向了樊天烈。
樊天烈仍是一動未動。
就在衆人都懷疑樊天烈是不是已經死了的時候,他突然開口說話了,聲音悲慼,道:“你爲什麼不殺了我”
這句話顯然是對玄月說的。
玄月冷冷道:“我喜歡成全別人,但我不喜歡被別人牽着鼻子成全。”
樊天烈聞言,眼中忽然彷彿失了神采,喃喃道:“你本該成全我的你本該成全我的”
玄月已將劍還鞘,他的劍出鞘,是用來殺人的,不是用來聽別人嘮叨的。
玄月的劍雖不喜歡聽別人嘮叨,可玄月總歸還是要聽個明白的。
玄月道:“我爲什麼要成全你”
樊天烈聞言,先是一怔,繼而目露瘋狂,狀若瘋癲,大吼道:“因爲我已不想活”
玄月卻微笑着,他已又拿出他那一貫的笑容,道:“你不想活,我便要成全你”
樊天烈道:“沒錯你本該成全我的”
玄月笑道:“可我這人有個毛病,別人愈是要我做什麼,我偏不想做,反倒別人怕我做什麼,我愈是要做什麼”
樊天烈聞言,擡起頭,盯着玄月,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你只做別人怕你做的事”
玄月道:“沒錯。”
樊天烈聞言,又低下了頭,喃喃道:“所以,別人都怕你”
玄月聞言,沒有說話。
有時候,不說話的意思,往往也就等於是默認。
樊天烈忽然冷笑了兩聲,然後大笑三聲,一雙如刀鋒般鋒利的眼,便緊盯着玄月。
目光如刀,人也如刀。
樊天烈道:“可惜,別人都怕你,我不怕你”
說罷,他的刀已出鞘,他的人也已隨着刀飛了出去。
玄月陡然大喝一聲:“來得好”
似這種真刀真槍的決鬥,才應是江湖男兒應有的方式。
江湖,本就是快意恩仇的地方。
沒有一言不合就拔刀的江湖,又怎麼能夠被稱之爲一個江湖
眨眼之間,樊天烈已砍出一十九刀,他的刀法雖快,刀勢雖沉,看來雖已遠超常人,但是,若要與他的哥哥樊天猛比起來,還是遜色了不少。
玄月,當然已看出。
所以,玄月只用了一招,隨隨便便的一招,便破了樊天烈的一十九招。
這樣的結果,對於衆人來說,一點也不意外。
便是連樊天烈本人,也一點都不意外。
他已垂下了手裏的刀,甚至,還揚起了脖子,閉上了眼,看來就像是在等着玄月的劍,割穿自己的喉嚨一樣。
可玄月的劍卻遲遲沒有落下,非但沒有落下,反而又還入了鞘中。
樊天烈道:“你的劍呢”
這句話當然也是對玄月說的。
玄月道:“我的劍,在我的手裏。”
樊天烈道:“你的劍,爲什麼不落下”
玄月道:“因爲,我的劍,不喜歡被人牽着鼻子走。”
樊天烈道:“我已經跟你打過,我也的確打不過你。”
玄月道:“你的身雖然在與我交戰,可你的心,卻一直在想着死,一個一直想着死的心,是無論如何也贏不了的”
樊天烈道:“我本就沒想過贏,我本就贏不了”
玄月道:“贏不了,不代表就是死”
樊天烈道:“對於我們這樣的人來說,贏不了,就得死”
玄月的眼中已又露出一種異樣的光彩。
他忽然轉過身,道:“可若是我想放了你,想教你生呢”
樊天烈不說話了,他的手已探入了懷裏。
樊天烈道:“求死的人,這世間本就不多,更何況,我本就不想求死”
話音剛落,樊天烈的手已閃電般地探出,手一探出,一把飛沙便已閃電般地射了出去。
玄月的反應不慢,可他卻大意了。
大意的代價往往都很大,後果往往都很慘,自古以來,便是如此。
玄月當然也不能倖免。
雖然他避開了大部分飛沙,可仍有一小部分沾到了他的衣服上。
飛沙當然不可能是普通的飛沙,而是毒沙。
毒沙當然是有毒的。
玄月的道袍瞬間便被腐蝕,他的後背也瞬間變得漆黑一片。
冷汗瞬間遍佈玄月的全身,痛,鑽心的劇痛。
那種感覺,便像是有一千根釘子,同時在你後背鑽一樣。
樊天烈的獰笑聲已響起,獰笑聲中帶着陣陣冷哼。
因爲,他的右手也已變得漆黑一片,那當然是方纔他用手抓毒沙時染上的。
他流着冷汗,笑聲不減,道:“我用一隻手,換你一條命”
說罷,樊天烈便舉起手中鋼刀,手起刀落,他的右手,便已被齊腕砍斷。
他的整個人,差點沒有疼暈過去。
可他終究還是活着的,一隻手,換一條命,這實在是再划算不來的買賣。
可樊天烈卻沒有想到,玄月的命,並不好換,至少,僅憑他這一隻手,還是萬萬換不來的。
劍光一閃,玄月的後背便已變得血紅一片,一塊漆黑帶血的皮,便倏然落地。
玄月竟用劍,將自己後背的皮剝了下來。
此舉,無異於樊天烈的壯士斷腕。
玄月也疼得險些暈厥過去。
可他終究還是挺住了,而且,也還活着。
他還活着,誰會死,就是一件很難說得準的事情了。
劍光再一閃,衆人不禁閉上了眼。
待衆人再睜開眼時,已有一個人死了。
死的人當然是樊天烈。
他的一隻手本打算換一條命,現在,也總算是換來了一條命。
只不過,沒有換來玄月的命,換來的是自己的命。
樊天烈的頭已飛了出去,現在,他不光沒了一隻手,還沒了一顆頭。
沒了一隻手還可以活,可沒了一顆頭,卻是萬萬活不得的。
玄月的劍還在滴着血,他的後背,也在滴着血,他的話裏的每一個字,甚至都在滴着血。
“你的確比不上你的哥哥,不論武功,還是爲人”
衆人聽罷,甚至不自覺地點了點頭,他們也的確不能不承認這句話的正確性。
偷襲,確實算不上是一件頗爲光彩的事。
可另一方面,他們又不能不高興。
因爲,玄月,終於受傷了。
而且,這次的傷,並不輕,甚至還可能致命。
不管怎麼說,樊天烈用一隻手和一顆頭的代價,也總算是爲衆人換來了些什麼,也總算是值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