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的後宮女眷是不興這樣上妝的,她們的口脂只停留在脣部內側的淺淺一抹,類似於現代的“咬脣妝”,說是櫻桃小口,實則紅就紅那麼一小牙兒,一張口就先減了三分氣勢。
李氏就不受這種風氣的影響,儘管她現在的臉實則不適合現代的大紅脣,但是她仍然堅持在她那還略帶稚氣的臉上盡心竭力地營造一種氣場爆棚的假象,
“你說你不會因爲你是皇帝而改變,也不會因爲認識我而改變,那麼如果是爲了這個國家呢?如果是爲了抵禦外敵呢?”
“難道日本人、蒙古人和滿人意圖染指大明之時,你還能如此這般地堅持不殺人嗎?”
李氏一面說,一面邁開步子,慢慢走到了方纔魏忠賢站立的地方,
“別告訴我說反擊侵略不算殺人,你是皇帝,你指揮了戰爭,那就算是殺人。”
朱翊鈞看着李氏那嬌豔的脣心想,這意思可是一點兒都不像把我當作皇帝,
“那不一樣。”
李氏反問道,
“怎麼不一樣呢?是因爲指揮戰爭對付的是一個龐大的目標,是某個具體的國家或部落,而非某個具體的‘人’嗎?”
“那我告訴你,打仗死的也是人,不是某種虛擬指代,前線士兵都是由一個個具體的人所組成的。”
“那些沒名沒姓的士兵也是歷史上,或者說是在這個時空真實存在過的人物,他們與整個大明所比較起來也是所謂的‘少數’,還是那種必須要犧牲的‘少數’。”
“難道到了‘萬曆三大徵’的時候,你也這樣畏首畏尾,就因爲要滿足你那現代人的‘道德虛榮’,而對入侵者坐視不理,甚至聽之任之?”
朱翊鈞重複道,
“道德虛榮?”
李氏昂首看着他,
“是,道德虛榮,這個詞是我發明的,你主張和平、主張平等,這當然沒有錯。”
“只是在萬曆朝這個環境裏,你坐在皇帝這個位置上,我覺得你所謂的主張和平與平等,只是爲了滿足你自己的道德優越感。”
“你彷彿無時不刻地在用一種極端理想化的人格標杆來衡量自己,就好像是現代西方社會的……”
朱翊鈞笑着接口道,
“白左聖母?”
李氏笑道,
“我覺得我們不能假定性別,應該說是白左聖父,我不是說白左有問題,關心移民、少數派、LGBT、環保、動物保護,這很好啊,我也喜歡看你說‘我尊重女性’,‘我不歧視跨性別者’,‘我們不能犧牲少數人的權益’,關鍵是這一套在現在它就是行不通,生產力匹配不上。”
“如果甚麼都用現代白左作爲評價標尺的話,那嚴格意義上來說,努爾哈赤也應該被認作是少數派,因爲滿人是少數族羣,就跟當年美洲原住民一樣,努爾哈赤爲滿人的生存而奮鬥,又有甚麼不對呢?”
“那成化犁庭也不應該被歌頌了,因爲按照白左標準,它的性質就跟殖民者屠殺美洲原住民是一樣的,唯一區別是,成化犁庭沒把滿人都殺盡或全部同化,而殖民者成功把美洲土著徹底給滅絕了。”
“還有一個區別,明憲宗沒有給當時的女真人設立感恩節。”
李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對啊,所以你難道現在要說,努爾哈赤也應該是被保護的少數族羣,天啓、崇禎兩位皇帝不應該反擊入侵的滿人,而是應該去同化他們、甚至尊重他們的文化習俗嗎?”
朱翊鈞緩緩道,
“我沒說努爾哈赤或者滿人不該被殺。”
李氏“哈”地一聲一展手臂,她這動作有些誇張,讓她自己顯得像是一個正在表演活報劇的喜劇演員,
“你看這不就是一個邏輯漏洞嗎?如果你主張平等,那麼從理論上來講,努爾哈赤的性命應該和大明每一個公民的價值是一樣的,那麼憑甚麼努爾哈赤就該被殺,那些阻礙改革的國家蛀蟲就不該被殺呢?”
朱翊鈞笑了一下,是男人即將給自己女朋友講俏皮話的那種笑容,
“滿人的命也是命。”
李氏怔了一下,放下手臂道,
“甚麼?”
朱翊鈞跟着一怔,忽然想起她上輩子並沒有活到能聽懂這個梗的那個時間點,不禁心下悵惘,
“沒甚麼,我只是……”
皇帝輕輕搖了搖頭,欲言又止地道,
“我只是不贊同你說的‘生產力匹配不上’這種言論。”
李氏道,
“爲何?”
朱翊鈞道,
“我覺得這像是一種心安理得奴役古人的藉口,你我明明都知道甚麼樣的制度和文化能讓大明百姓生活得更好、更有尊嚴,但是就是要說生產力匹配不上,所以只能受你我的統治。”
“假使統治出了愚民,你或許還會高高在上地說上一句,‘看,這就是生產力匹配不上的原因’,等於循環論證嘛。”
李氏道,
“確實是循環論證,如果你堅持不殺人,那麼你永遠跳不出這種循環,你想想朱翊鏐爲何寧願去河南封地當一個一事無成的王爺,都不願意去奉旨開海?”
“人家那表面上說是礙於祖宗家法,其實心裏門清兒,大明的土地兼併已經和官紳宗室的利益牢牢地捆綁在一起了,你說你要變革,哪方面的利益都不去觸動,僅僅靠商人和外戚去拓展對外渠道,那又怎麼可能成功呢?”
“說句不好聽的話,你要是真的一上來就殺人,殺得血流成河,讓朱翊鏐看在眼裏,說不定他就同意帶頭實行藩王出海了。”
朱翊鈞道,
“咳,你說得對。”
李氏擡頭望向他,她想歷史上的九千歲魏忠賢最終決定倒向當時已經是太子的朱常洛是多麼有先見之明,一個人但凡有一點仁懦,坐在帝位上終會顯得心志不堅。
老魏肯定是早早地就看出萬曆皇帝根本下不了狠心去替換太子,這才能把後來的閹黨經營地那般有聲有色。
而朱翊鈞呢?
他的問題比萬曆皇帝還嚴重,他是心志堅定,可他不願作現成的君王,他簡直神聖得像是《新約聖經》裏的耶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