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王朝1587 >第十章 破禁(上)
    朱翊鈞的心裏在這一刻忽然就涌現出了鄭貴妃的面容,說是“涌現”,實則並不大恰當,因爲鄭貴妃給他留下的全是點點滴滴的印象,譬如他側耳放在她挺得老高的孕肚上,譬如她一聲聲地喚他“皇爺”,譬如他站起身來,她上前攙扶他,他那時要是一轉頭,她那烏油油的頭髮鐵定就會撓他腮頰……

    “是,我當然會殺了他。”

    朱翊鈞做出了決定,他決定把鄭貴妃好好地珍藏在萬曆皇帝的後宮,最好誰也別發現鄭貴妃除了當寵妃之外還有別的本事,

    “但是你怎麼就知道李氏從前的對食認出你不是李氏了呢?我不信,除非你現在就找他來當庭對質。”

    朱翊鈞到了這時候仍然沒有想過要殺人,他能說出這句話,一是不相信李氏真的能把那人喚來,二是即使李氏把人喚來了,他朱翊鈞還是能找理由把人給赦了,即使是驅逐出宮,或是發配孝陵種菜,那都比直接把人殺了要講道理得多。

    不料李氏得了這句話,立刻反身打開殿門,讓朱翊鈞再重複了一遍命令,使喚殿外候着的宮人去內府供用庫拿人。

    朱翊鈞看着李氏利落乾脆的動作舉止,心下又不禁想起鄭貴妃來,這世上不但人和人之間的差距大,女人和女人之間的差距也大。

    當女人能當到鄭貴妃那份上纔是女人中的女人,畢竟女人一有才華和智識,就容易被這才華給異化,其第二性的魅力也就隨即消減了。

    譬如李氏的人生目標是雄途霸業、政治革命,她的美不是性別賦予她的,是她自己勤奮爭取來的,因此她美得很不容易。

    而鄭貴妃就不一樣了,她本身所追求的事業就是當一個女人,她的美是女人的美,不需要刻意去追求,她就美得很獨到,美得輕輕鬆鬆。

    李氏又闔上了門,她咣咣地朝前跨了兩步,道,

    “我們再說回李贄的事,我問你,魏忠賢要是把李贄的書買來了,你既不治李贄的罪,又是準備怎麼着呢?是想借此機會把李贄給捧起來嗎?”

    朱翊鈞反問道,

    “爲何不能捧?我還以爲你會支持李贄,畢竟李贄算是個……半個女權主義者罷?”

    李氏道,

    “關鍵問題在於,我覺得這支持李贄,不符合萬曆朝的主流風氣,聽說歷史上萬曆皇帝聽說李贄的言論之後,是以‘敢倡亂道,惑世誣民’的罪名將他治罪的。”

    朱翊鈞笑道,

    “其實萬曆皇帝的思想應該沒那麼保守,歷史上李贄被下獄後自殺,是因爲沈一貫的緣故,而沈一貫想讓李贄死,主要是由於兩個原因。”

    “一是因爲萬曆二十六年的島山之戰,楊鎬打了敗仗,以致喪師釀亂,這本來呢,是該被御史彈劾的大罪,只是楊鎬的父親正好去世了,於是當時在位的沈一貫和張位就聯袂起草了一道褒揚楊鎬的聖旨,令他奪情視事。”

    “贊畫主事丁應泰聽說楊鎬打了敗仗,去向楊討問後計,楊鎬就把張位和沈一貫的親筆手書連同他們所起草的那道未經公佈的聖旨給丁應泰看,於是丁應泰就憤然揭發楊鎬兵敗一事,並且彈劾沈一貫和張位與楊鎬交結,欺蔽朝廷。”

    “據說李贄後來就此事著書詆譭沈一貫,還在給焦竑的書信中稱讚了揭發這件事的丁應泰,於是沈一貫便一力將他捉拿下獄。”

    “二是因爲黨爭,沈一貫爲阻止受詔而即將入京任次輔的沈鯉上任,便指使其近人張問達拿李贄開刀,次及當時名僧紫柏真可,進而引出親近沈鯉的朝士,最後牽連到沈鯉而達到其目的。”

    “紫柏真可你是知道的,朱常洛東宮講官郭正域的摯友之一,這顯然是沈一貫在殺了李贄之後見牽連政敵不成,故而才佈置謀劃了第二次妖書案。”

    “所以總得來說,萬曆皇帝將李贄下獄,和李贄寫了甚麼書,書中包含了甚麼思想,可以說關係是真不大,何況我覺得萬曆皇帝也沒有時間把李贄的著書全部讀完。”

    “後世說李贄是‘大明第一思想犯’,我看是言過其實,確切來說呢,李贄是因黨爭而死,所謂的‘思想罪’就是一個口袋罪,實際上晚明幾乎沒有一個文人是單純因爲犯‘思想罪’而下獄的。”

    李氏道,

    “所以你捧李贄,是想讓他避免被後面的黨爭波及?可我卻覺得,你這是在捨本逐末,直接消滅黨爭,不是更簡單直接嗎?譬如那沈一貫陰險狡猾,你一開始就不要準他入閣嘛。”

    朱翊鈞淡笑道,

    “噯,要真那麼簡單,歷史上萬曆皇帝到後期任由官員空缺不補,不再處理人事任命,就不會被罵得那麼慘了。”

    “我是覺得呢,這皇帝對人事任免權的掌控固然重要,然而更重要的是從根上改變篩選人才的標準,否則廷推上來的人再多,皇帝所能決定的也無非是朝中各黨利益分配之多寡而已。”

    李氏揚起她描得細細的柳葉眉,

    “那支持李贄就能改變人才篩選標準了?”

    朱翊鈞笑了笑,道,

    “你知道徐光啓爲何在萬曆二十五年獲中解元之後,卻在次年的會試中名落孫山嗎?就是因爲焦竑當年任鄉試主考官之時,其選中的舉人都是徐光啓這樣的‘文體險誕’之人,歷史上焦竑甚至因此被逐,所以徐光啓纔沒有在萬曆二十六年考中進士。”

    “你或許會說,焦竑被逐,是因爲受張位忌憚,如果沒有萬曆二十五年的丁酉科場案,他也會在後來捲入其他的黨爭事件中,但是我一直在想,如果萬曆皇帝本身就支持焦竑和李贄所推崇的泰州學派,或許……西學就能自然而然地興盛於北京,而非歷史上的南京了。”

    李氏道,

    “可真夠累的,你看你盤算那麼多歷史敘事,不如痛痛快快地殺幾個人簡單,還有,古人的思想,再怎麼先進於時代,也不可能達到支持工業文明的程度,你爲何不自己著書,直接把現代思想傳授給古人呢?”

    朱翊鈞笑道,

    “那就可奇怪了,我現在是皇帝了,還著書出版,搞個語錄集,那不就是獨裁者作風嗎?我雖然是穿越者,可我也不是神仙,怎麼能保證自己字字句句都是人間至理呢?”

    “我要是說了甚麼荒謬的話可怎麼辦呢?又沒人敢反對我,那這樣永生永世流傳下去的都是錯處了,要是造成甚麼惡劣後果,我又怎麼承擔得起這個責任呢?”

    “孔子雖然被捧成文聖,他的《論語》也不是他本人寫的,而是他的弟子根據他日常的言行所編載的,就這樣我們後來還是把孔子給批倒了,所以用語錄造神這一套就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