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新順1730 >終章 九三年(十四)
    激辯的聲音不斷在劉玉的棺材旁迴盪,用的都是劉玉說過的一些話,這是大順這些年特有的奇景。

    死人,是可以“封聖”的。

    因爲死人不可能自己從棺材裏爬出來,解經。

    於是確定了劉玉的確真的死了的消息後,大順這邊的實學派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拿着劉玉的話,作爲各自的論據,爭論日後的事。

    誰都知道,現在大順的情況是不穩固的。

    繼續這麼搞,早晚要出大事。

    既都已經在朝廷內了,那麼這些人自是希望以改良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

    大順的改良,倒不至於說改良改良,越改越涼,而是改良到現在,改的矛盾疊加。

    舊的矛盾,地主和農民的矛盾,一陣頭大。

    新的矛盾,也伴隨着李欗的政變和後續的手腕,把工業給拉了起來,然後把先發地區的、新的階級矛盾,也徹底激化了。

    李欗以爲,資本的胃口是可以滿足的。於是死守着內地的鈔關,通過嚴格的管控,和對外擴張的許諾,覺得可以將他們餵飽。

    但實際上,是喂不飽的。越喂,越強大。

    強大,便會要內地市場。

    三十年前,支持李欗的新興階級,認爲李欗纔是資本主義體系的守護者。

    而現在,他們認爲,這個人,已經阻礙資本主義體系了,尤其是嚴重地阻礙了囤地買地、內地市場的放開等等。

    《茶館》裏,崔久豐說秦二爺辦實業,【可是他那點事業,哼,外國人伸出一個小指頭,就把他推倒在地,再也起不來】。

    秦二爺是在北京天津辦的實業。

    其實放在此時的大順,道理也是一樣的,無非伸手指頭的不是洋人而已。

    江漢地區的紡織業,如今剛開始萌芽。

    但是,原材料,掌控在松蘇資本手裏;大順的金銀貨幣和對外貿易的白銀流入,皆在松蘇。

    誰在江漢地區搞點紡織業,松蘇資本伸伸手指頭,就能把他推倒在地,再也起不來。

    大順的情況,和後世不一樣。

    大順不缺原材料,也沒有說原材料產地已經被帝國主義控制了。

    而是現在大順自己就是帝國主義,大順不需要、也不可能爲了憋工業化,讓江漢等地大批量種棉,以滿足工業所需。

    相反,印度、爪哇的棉,質量又好、商業資本劫奪制下又便宜。海運成本在這擺着,江漢的棉花種植業,實際上還沒起步,就已經被印度和爪哇棉衝死了。

    再加上糧食問題,大順朝廷本來也不鼓勵江漢種棉,加上之前太子鬧出過來湘楚米禁的事,這也確實嚇人。

    故而說,江漢地區現在起步的紡織業,靠的是川楚市場、靠的是從長江運來的印度爪哇棉。

    這種情況下,假如完全打消鈔關封閉子口取消國內“關稅”。

    那麼,你是資本家,你會選擇在漢口建紡織廠,從松蘇運原棉過去?還是會選擇在松蘇建紡織廠,把棉布賣過去?

    這,是個不需要用腦子考慮的問題。

    這麼說吧。

    在呢絨時代,英國圈地放羊,羊喫人,那是有道理的。

    若是黑人已經開始在南方州喫西瓜、摘棉花,英國還去圈地種棉的話,那絕對是腦子不夠用了。

    所以,在大順打贏一戰後,“棉喫人”的慘劇,就不可能在大順內部上演了。

    大順也絕對不可能去鼓勵種棉花了——小農經濟且小塊土地所有制下,種棉花不簡單。需要極強的組織力,去改良棉種,消滅舊棉種防止退化雜交等等。這就是爲什麼歷史上北洋時代,一些地方官員感嘆若想改良棉種,非得等大災之後赤地千里屯田推廣纔行。

    大順不鼓勵。

    小農種的那些短絨棉,在前機械時代,已經不堪商用了,因爲短絨在技術不足的情況下會導致紗線韌性不足,除非用漿洗法這道麻煩工序否則是不可能做寬幅布的。

    是以,一戰勝利,大順內部的棉花種植業,就死了。

    這也是印度棉紗能夠引發大順內部手工棉布一波發展的原因。

    因爲大順在印度……還是老馬的那句話,商業資本佔據統治優勢的地方,必然會表現出一種劫奪制。

    辦的那些事,若在大順內部辦的話,早叫起義軍燒了紫禁城了。

    不只是棉花。

    歷史上,盛宣懷玩過一次生絲投機,最後崩盤的原因,說到底,就一句話:世界上,不是隻有中國產生絲。

    這個道理放在這裏也是一樣的。

    輕工業的各種原材料,憑藉海運優勢,先發地區幾乎都能拿到,而且價格都很低。

    一方面是運輸成本。

    一方面是種植園和規模化生產的模式。

    還有就是殖民地之所以叫殖民地,那是因爲殖民者不是去爲殖民地人民服務的,而是去劫奪的。

    原材料是原材料。

    茶葉之類的東西是茶葉。

    這不一樣。

    大順朝廷可以死死守住茶葉不能外流,任何試圖在南洋、錫蘭、印度種茶的,抓着就殺。

    但是,對於殖民地種棉花、搓生絲、種大米、種香蕉、種油棕、種黃麻等,相當支持且鼓勵。

    拿三的甜菜疙瘩問題,關於本土種植業和殖民地競爭的時候,該站哪邊的問題,在大順不是個問題。

    而拿三的甜菜疙瘩問題裏對大工業集中在優勢地區的思考,在大順纔是個被大順這邊的人思考的問題。

    而這實際上又是一個問題:甜菜疙瘩周圍,肯定有榨糖廠,以及榨糖業帶動起來的一大堆產業,從而容納了大量的就業。否則,這些人就會被甘蔗糖衝死,失業。

    大順這邊,則是用了奇葩的手段,造成了同樣類似的問題:對輕工產品徵收內地保護稅、對原材料原棉生絲棉紗等免內部通行稅,從而造成了各省原有的手工業中心格局基本沒變,並且萌芽茁壯。

    畢竟,劉玉出走後,跟着李欗從龍的那批人,都經歷過漕運問題給大順帶來的一系列後遺症:原本的工商業中心的衰亡、經濟格局的改變,這些後遺症影響了大順五十多年,纔將將治好。

    而現在的問題是,這種格局,又是用類似大運河的手段,人工維繫的。

    只要取消“國內關稅”這個聽起來可笑的東西,大順的經濟格局會再度發生鉅變。

    而如反對直接取消的那人所言,這樣的鉅變,可不是廢漕運那百萬漕工的規模,這影響的可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