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師爺是來辦事,連忙說道:“恭喜陳先生。高老爺被點狀元,作爲高狀元的授業恩師,知府大人想請陳先生赴宴。”
“可有試卷?”陳銘泰問道。彷彿高龐被點狀元和他毫不相干。
“有!有!狀元公的文章寫得可是不一般!”師爺連忙從懷裏掏出抄來的試卷。
陳銘泰拿起就看,兩千字的文章片刻就讀完。看完之後,陳銘泰迷惑訝異更甚。停了好一陣後竟然說道:“請回去稟報知府。我最近身體不好,還請再等一陣子。”
師爺驚了。陳銘泰本身就是知名學者,有舉人功名。只要陳銘泰沒什麼罪行,便是不見知府大人,知府也沒辦法。但眼前的事情已經超出想象之外,身爲狀元公的授業恩師,居然絲毫不高興。這已經到了說不過去的地步。
然而陳銘泰開口送客,師爺無奈,只能帶着滿腹不解離開了陳銘泰家。
晚飯時候,陳夫人看出丈夫心情極爲低落。偷偷對女兒努努嘴。陳小姐彷彿沒看到一樣,等晚上父親再去書房枯坐,陳小姐沏了壺茶,準備了點乾果點心,端到了父親的書房。
與想象中不同,陳銘泰竟然還是坐在椅子上,閉上眼彷彿老僧入定。陳小姐就拉住父親的手臂,“爹。你爲何不高興?難道高師兄考上狀元不是高興事麼?”
“高龐若是考上進士,同進士,我會高興。便是靠了探花榜眼,我也不會這般。卻沒想到高龐竟然考上了狀元。”
陳小姐完全搞不明白,只是覺得父親是真不高興。她倒上茶,送到陳銘泰手前,“爹,這可就奇怪了。高師兄如此不入你法眼?”
“你個女孩子問這些做什麼?”
“我只是從未見過爹爹如此不高興。難道高師兄得罪過爹爹?”
陳銘泰心中鬱悶,又找不到可以信賴的人傾訴。此時也不管女兒明白不明白,陳銘泰自顧自的說下去,“你覺得人可否赤身裸體行走世間?”
聽了父親的問題,陳小姐莫名就一陣臉紅。隨即果斷答道:“不可。”
“當然不可。出門需要衣冠,做人就要在這本心之外套上東西,到底能套上什麼,就是學習。”
陳小姐還是聽不明白。卻點點頭,好像聽明白了的樣子。
“最好的莫過於以德行覆蓋全身,是爲浩然正氣。想做到如此可不容易。退而求其次,便以術覆蓋之。是爲經世之學。”
這下陳小姐反倒明白了,她試探着接過父親的話頭,“爹,這些正是讀書學習所求吧?”
“浩然正氣,經世之學,學不來。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狀元哪裏是那麼容易被點,高龐若是草包一個,無論如何都輪不到點中他。”
陳小姐想了想,不解的問:“高師兄學到了什麼?”
“唉……,一年前其他幾位先生都覺得高龐本末倒置,狂妄自大。都覺得要將他逐出門牆纔好。我責備他,是想讓高龐明白,行有不得,反求諸己。沒想到高龐卻出去遊歷。不知他到底有何等奇遇,竟在術上突飛猛進。”
“術不是經世之學麼?”陳小姐小心的試探。
“大奸大惡,必有大智大勇。奸惡之輩所有之術,堪比經世之學。可那能與經世之學相提並論麼?你看這文章!”
陳小姐自幼跟着父親讀書,雖然不爲奔着考功名而去,卻也是能讀懂些東西。拿過高龐的策論讀了一遍,陳小姐疑惑的對繼續閉着雙眼冥想的陳銘泰說道:“爹。這文章雖然讀不太懂,好像說的有理。”
“不是有理,乃是極有道理。”陳銘泰睜開眼睛,在燈火下,他雙目明亮,看上去甚至是熠熠生輝。
拿過策論,陳銘泰卻沒再看一眼,“高龐一年多前無論如何都不會這麼想。此策論所寫,皆是他所厭惡之事。他回來之後,我看他文章,覺得他長進了。不再自以爲是。卻沒想到高龐竟然在術上突飛猛進。”
陳小姐聽得莫名其妙,只能按照自己的感覺去考慮。片刻後陳小姐神色也變化許多,“爹是說,高師兄所寫的都是違心之論?”
“你小看他啦。高龐用的乃是術!剛看這卷子,我還不敢確信。此時我才確信,現在高龐所說所寫與他想什麼毫無關係。此時朝廷想看什麼高龐就寫什麼,想聽什麼,高龐就說什麼。若非我教了高龐這麼久,也不敢做此斷言!”
正不知道該說什麼。陳小姐就聽父親陳銘泰苦笑着說道:“這是命!日後我等受他連累,都是命。這隻怪我,若是真的惜才,就該將高龐帶到身邊,每日裏耳提面命。若是覺得高龐心術不正,就該早早將他逐出門牆,恩斷義絕。事已至此,也沒什麼好說。將來遇到什麼,都是命。”
陳小姐被父親的話嚇得大氣都不敢出。雖然還是不明白高龐到底做了什麼,變成了什麼樣的妖魔鬼怪。然而父親的話裏那種不祥的感覺,令陳小姐心中彷彿壓上了千斤重擔。
“阿嚏!”此時的高龐正在返回鎮江的道路上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如果可以的話,高龐並不想回鎮江。然而沒辦法,非得回去不可。狀元和進士們都要榮歸故里,在戶籍所在地,參加當地官府的‘誇官’遊行。
誇官的進士們騎在高頭大馬上,披紅掛綵,前面有衙役鳴鑼開道,左右有衙役簇擁。在主要道路上往來行走,供當地百姓仰望讚歎。
揉了揉鼻子,高龐閉上眼就回想起自己在棋盤街大道上與榜眼探花一起遊街誇官。
天街誇官已經很榮耀,卻還有比這份榮耀更高的榮耀。當滿清皇帝弘晝宣佈一甲三名的名單,承認高龐乃是滿清坤隆元年恩科狀元。高龐等一甲三人出門之時,紫禁城爲皇帝纔打開的大門,爲高龐等人洞開。
霍崇殺雍正的時候攻入過圓明園,那裏的大門是被霍崇強行打開。現在紫禁城的大門是由滿清皇帝下令向師從反賊首領的反賊打開。有比這更滑稽的麼?
坐在夜色中停泊在運河上的船頭,高龐剛嘆了口氣。就聽到旁邊岸上有人喊道:“請問,牀上的可是高兄弟。”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高龐一愣。卻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岸邊,對着官船船頭繼續喊道:“可是高兄弟麼?”
聽到有人操着河北口音這麼大呼小叫的直呼高龐名諱,船上的差役怒了,跳到岸上就對着此人罵道:“哪裏來的潑才,這麼晚了竟然大呼小叫。驚擾到狀元公,你可擔待的起。”
高龐連忙也上了岸,對差役說道:“幾位大哥,這人乃是我的故交。沒想到竟再次相遇。”
聽高龐這麼講,差役們也不再說什麼。
黑暗中,就見雷虎臉上都是促狹的笑容,“光聽聞高兄弟前去京城趕考,卻沒想到高兄弟竟然高中狀元。狀元公,俺這裏有禮了。”
差役見高龐與雷虎手拉手十分親近,就回到船上。高龐低聲問道:“是先生派你來?”
“是先生派我來,卻不是來見你。俺只是聽說你中了狀元,就來看看。”雷虎說完才問道:“狀元公,你可是要去朝廷做官?”
高龐覺得雷虎的話裏完全不懷好意,心中雖然不安,卻意外覺得自己竟然不怕。反倒輕笑一聲,“若是去朝廷做官,我就不回鎮江了。”
雷虎看自己的威脅對高龐完全沒用,又不能真的對高龐做些什麼,只能問道:“爲何不現在回去。”
“我好歹有那麼多先生在鎮江,又有家人。這半道不見了,只怕會被人關注。就是走,也到了鎮江再走。那時候沒人會想到我會去山東。”
“哼!但願你不要誆俺。”
“你來的倒是真好。派人到鎮江接我。”高龐反過來對雷虎提出的要求。
兩人商議了個出逃的路線,這才熱情的互相道別,各自回去。
高龐回到船艙中,只覺得自己的變化真超出想象。若是以前遇到這等事,難免要心中不安。此時雖然知道會不安,卻心靜如水。曾經天大的事情此時也不過是個事罷了。甚至連大事都未必算得上。
三月初二,恩科狀元高龐在鎮江到揚州江面上‘突然落水失蹤’的消息傳到京城,稍稍引發了點京城內的驚愕。
不過高龐只是個漢人,這件事就讓鎮江府那邊頭痛去吧。此時朝廷最重要的是對逆賊霍崇發動新一輪進攻。
主帥是在雲貴改土歸流中表現極爲出色的鄂爾泰,副將是戴罪立功的嶽鍾琪。不管外面如何評價,這是朝廷內認爲現在能拿出手的最佳將帥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