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的鬍鬚茂密生長，密密麻麻，頭髮多日未洗，蓬頭垢臉，沾着枯草，身上還有一股濃郁的汗臭味和潮溼陰冷的黴味。
李據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一直沒有等到李據發話的陸明峯不知所以，但確定此時他若擡頭看皇帝的眼睛，他定不有好果子喫。
於是陸明峯就這麼單膝跪着，一動不動，低垂着頭。
時間緩緩過去，陸明峯的雙腿開始發疼發麻。
因爲他的雙腳中間拴着鐵鏈，故而跪姿非常促狹。
終於，他晃動了下身體，那鐵鏈摩擦，尖銳刺耳。
陸明峯到底還是擡起了頭，看到皇帝的眼睛後，向來沉穩如他，心裏還是頭一次驚成這樣。
油燈的光幽微暗澹，越發顯得皇帝這張衰老的面孔猙獰陰冷。
而他的目光，識人無數精通人心的陸明峯一眼便看出來兩個字：仇恨。
皇上，恨他？
陸明峯低聲道：“陛下……”
“陸明峯，”李據開口，“你跟了朕多少年？”
陸明峯握緊手心，道：“二十九年。”
“跟三十年沒有區別，”李據冷冷一笑，“都說天榮衛正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勢連王爺王侯宰相尚書都比不上。這話，朕每年都聽得到，朕卻充耳不聞，從來不管，更無忌諱。”
皇帝不會無緣無故起這麼個頭，陸明峯是個聰明人，他胸膛裏的心一寸寸變涼，雙手抱拳：“卑職，謝皇上隆恩！”
“隆恩？”李據輕蔑地看着他，負手朝油燈緩步走去，“是啊，這兩個月，朕一直想不通得就是，如此權勢，如此盛寵，你有何道理不好好跟着朕？朕怎麼都想不通。”
陸明峯痛心道：“可是陛下，卑職未曾有過二心！”
李據沒再說話，他伸指敲打着破舊的桌桉，極慢極慢，節奏徐沉。
陸明峯心裏慌亂，跪着過去：“陛下，有心人挑撥我們君臣，妄圖借您之手除掉我！卑職自知身居要職，早便得罪了千萬人，此人若是恨我便罷，就怕，除掉我是要對付陛下您啊。”
李據眼眸一狠，驟然回身指去：“陸明峯，你當你是什麼！”
陸明峯一凜，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
這位皇帝，他最厭惡被要挾！
“朕身邊有金吾衛，有禁軍，有親勳翊衛，羽林勳衛！宮外有廣寧行軍，有朕的李氏鐵騎！你當你是什麼？除掉你是對付朕？沒了你，朕活不成了是嗎！”
陸明峯忙跪下磕頭：“陛下恕罪！卑職並非此意！”
“重天台一事，你如何解釋！”李據怒道。
陸明峯皺眉，擡眉看他，不知他指什麼。
“天榮衛鮮少有難查之事，可就在京城眼皮子底下的重天台之禍，你卻遲遲沒有給我一個交代！”
陸明峯仍是不解。
重天台祭天一禍固然重大，可隔了這麼多年麼多年，已算是陳年舊賬，爲何皇上要忽然翻起這一卷來。
“陛下，重天台一事，確實難查！”
“如何難查？”李據上前一步，怒目瞪他，“豈有憑空冒出得千隻鳥，千隻鼠，百隻籠子？凡有事，便有跡，朔遊從上，順藤摸之，如何難查！朕看，這不是難查，而是不查！爲何不查，因爲不想自查！”
“自查”二字，讓陸明峯驚得瞪大雙目。
想起婁春平派來得人所說的鮑呈樂手中的那本簿冊，陸明峯忙擡手抱拳：“陛下，可是鮑呈樂對陛下說了什麼！？”
李據沒有回答，又用之前那樣冰冷的目光看着他。
明顯能感覺得到李據乍起的憤怒情緒在漸漸冷靜，卻讓陸明峯的寒毛根根豎起。
良久，李據陰惻惻道：“陸明峯，你和西北那些人，淵源不淺啊。”
“陛下說得，可還是那山景城的事？”
“山景城，”李據笑了，“你那些山景城的收據，白紙黑字，都在朕這呢。”
“陛下，卑職已說過，那是卑職借支爺之手，去敲打沉冽的銳氣！”
“沉冽的銳氣？”李據眉頭一皺，怒火再起，“陸明峯，你還敢在這大放厥詞！那山景城對沉冽來說有何價值？沉冽早便棄城去了西北，在那西北剿匪呢！你敲打他的銳氣？朕看你是陰陽兩面，跟支爺聯手謀山景城的礦，山景城的財！回頭又來欺君！”
陸明峯艱難地嚥了口唾沫：“陛下，這些，便是鮑呈樂所查？”
“這些？朕這裏還有更多！陸明峯，你該死！”李據幾乎咬牙切齒地喊出。
陸明峯第一次真正瞭解到，什麼叫做百口莫辯。
他怔怔地看着因爲憤怒而面目肌肉扭曲的皇帝，覺得他拿命效忠了近三十年的帝王，是如此的陌生。
許久，陸明峯喃喃：“陛下，卑職從未對您有過一絲不忠……”
李據噁心地看着他：“是從未有過一絲忠誠吧！”
“陛下啊！！”陸明峯脣瓣顫抖，“您，您何以說出這等話來！”
卻見李據忽然自袖中取出一物，朝着他的腦袋就砸來。
陸明峯正當情緒悲痛，一時顧不上去擋，那物直接撞在他鼻樑上，痛得他雙眼昏黑，眼淚直接滾落。
此物棱角尖銳，陸明峯緩過來後卻見，是一串鑰匙。
他雙手拿起，其中一把模樣奇巧的鑰匙讓他快要消失的記憶忽然驚醒。
陸明峯驚道：“這鑰匙……”
“你果然不陌生。”李據想吐。
“是那些籠子的鑰匙！”陸明峯擡頭道，“陛下，當初我們以膠湯灌注鎖孔，那凝固後的白膠，正是這鑰匙的形狀，我自是不陌生！”
頓了頓，陸明峯又道：“陛下，有心人若要以此鑰匙陷害卑職，實在簡單啊！”
“是嗎？”李據冷笑，“朕派人去了工部，又另派人去問了衛顏和徐華志，所有人皆說這鑰匙的大致輪廓形狀在西北常見！那麼，當年在調查重天台一禍時，你爲何未同朕提起這鑰匙與西北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