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江戶旅人 >第104章 55.身陷亂中觀世情
    衆人的目光隨着那人的叫喊轉到馬鞍上面,貧窮武士有匹馬並不稀奇,畢竟這年頭下級武士給高級武士養馬很正常,跑路帶上更正常。

    還有武士給將軍燒飯,甚至給將軍養小動物呢。不僅德川家設置了鷹匠,像是島津家、前田家,他們的家臣之中也有專門的鷹匠頭。說是武士,砍人的職能在這個年代已經大大弱化。

    一開始忠右衛門牽着馬根本沒人在意,江戶城內的騾馬數萬乃至十數萬,這馬又不是那種肩高一米四以上的神駿好馬,所以都沒人當回事。可是亂民隊伍裏有個年輕人,大概是眼睛比較尖,在火把的光照之下,發現了馬鞍的不同。

    平三的馬鞍大夥兒應該還記得,是之前他參與調查延命院一案的賞賜。德川家慶覺得賞賜黃金太俗,所以賞賜給平三眼前這個極爲華麗的馬鞍。彩繪塗漆,還鑲了金邊,常人只看一眼便能覺貴氣非常。

    所以一般平三使用的時候,都會在上面再覆蓋一層毛氈,免得在使用中磨損或者污染了胯下的馬鞍。誰叫這玩意兒是德川家慶賞賜的呢,御賜之物,可不得小心着些。

    今兒出行,家裏的僕役因爲平三一直使用這個馬鞍,所以順着慣性就把馬鞍給裝上了,然後毛氈一蓋。忠右衛門和平三走的也是匆忙,根本沒有關注到這一點。

    等那亂民把毛氈一掀開,寶氣彩光在火炬的照耀之下,奪人眼球!

    別說那些亂民瞪大了眼睛,忠右衛門自己都把眼睛瞪得老大。老話真是不騙人,說是千里之堤毀於蟻穴,我這是千里轉進敗於馬鞍啊!

    原本還只是嘲笑,已經準備把忠右衛門趕走的亂民眼神立刻就變得不一樣起來。如此華貴的馬鞍,只可能屬於高級武士。要麼是大身旗本,要麼是諸侯大名。大名身邊,少則三五個侍從,多則成百數千侍從,不可能孤身逃跑。

    那麼眼前的的忠右衛門絕對是大身旗本!

    既然是大身旗本,那就是騎在老百姓頭上作威作福,甚至有可能就是幕府在各地的代官,指不定以前就做過武藏各郡的郡代。

    要是做過郡代,那基本就和這些已經化身爲亂民的百姓站到了不共戴天的對立面。不說之前天保大饑荒餓死上百萬人,而年貢照樣徵收的爛事。只說今年在水野忠邦的授意之下,開始對諸國檢地,試圖增減年貢,就把劫後餘生的老百姓往死裏得罪了。

    “好一個狗官,差點讓你跑了!”亂民頭目眉目皆張,氣的直喘粗氣,就差一拳搗在忠右衛門臉上。

    忠右衛門根本沒有解釋的餘地,幾個亂民不由分說,上來就是一棍敲在忠右衛門的腿上。忠右衛門雖然談不上手無縛雞之力,但也確實是個宅男出身,別看十七歲小夥子的年紀,論氣力絕對比不上這些種地的莊稼漢。

    隨即忠右衛門便仆倒在地,被兩個亂民直接壓住,反剪了雙手。至於兩匹馬,自然也被這些亂民奪走。

    “把他帶去交給請元。”

    “好嘞!”兩個年輕一些的亂民把忠右衛門給拎了起來,又把馬牽上。

    “看着是個人樣,竟似小雞一般。”這回亂民的笑,從原本只是純粹的嘲笑三一侍的貧窮,變爲對武士階層坐食俸祿,卻無力無能的嘲笑。

    忠右衛門原本還想反駁的,自己雖然不是個什麼能吏幹才,但是也沒做過什麼侵害百姓的髒事。但是想想若是被亂民生俘的後果,還是決定閉嘴,尋機再跑出去。免得落一個潛身縮首,苟且求生的名聲,到時候幕府詰問下來,不好開脫。

    作爲亂民們搶掠的小插曲,忠右衛門自然是交給上面處置。數萬十數萬百姓涌到江戶城下,肯定有煽動者和串聯者,雖然檢地之下人人憤怒,可是若是沒有人把這些百姓串聯起來,地方上的代官帶着幾十個屬下,就足以鎮壓幾百農民的抗爭。

    掌握着公權力暴力機器的官府,完全有能力處置小規模的各種民亂,但是一旦民亂的規模擴張,那便是燎原的大火,便是神仙也壓制不住了。

    望着這些已經成爲燎原大火的亂民,被反剪雙手的忠右衛門終於有時間來審視這些“起義”了的百姓。在城外時,他們卑微怯懦,滿臉都是苦苦的哀求和懇請。在遠山景元和矢部定謙這兩位江戶奉行面前,以淚塗面,混雜着泥土和汗水,悽慘而悲傷。

    官府的橫暴使他們走投無路,只希望能停止檢地,給他們留下最後一口口糧,好讓他們在這個艱難的世道存活下去。用那已經因爲辛苦的勞作,而完全變形的雙手,掙一個茫茫無期,且沒有未來的明天。

    可一眨眼,他們入了城。人丁百萬,舉世無雙的大都會江戶,竟然是全然鬆懈無備。官兵是那樣的不堪一擊,官吏是這般的顢頇無能,又高高在上。等真正的將他們打落馬下之後,發現原來也不過如此。

    用裝飾過後的權勢,敷衍起來的威風,原來只需要手中的棍棒輕輕的一捅,就能戳破,剩下得就是和菜雞豬狗一般,臨死前的滾地哀嚎和求饒。

    城內的繁華壯麗,六開間的米店店鋪裏飄散出來那若有似無的新米清香。那是他們農民一輩子不曾嘗過的美味,如今居然就那樣被隨意的丟擲於地。

    我去撿起來吧……

    有一人撿,自然有兩人撿,當第一個人左右手都夾着超過六十斤的米袋,艱難卻滿面欣喜的從米店衝出後,只爲了強訴而來的百姓,便再也管不住自己的雙手了。

    所見的這些亂民,有的頭上包着女人用的華麗絲絹,有的胳膊下夾着成卷的細布,有的也不知哪裏尋來的籮筐背在身後,裏面是三俵大米。更有甚者抱着一罈酒,就蹲坐在路邊,不停的把酒用滿是泥污的手捧着灌入口中,這算是“搶醉”?

    人類身份的變換,也許只在短短的一瞬間而已,殊爲輕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