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動盪的時刻,縱是一個小小的縣令,也可輕易地叫廢立皇后,那個時候,容後一定過得很艱難。
“陛下愛重娘娘,本是好事,可陛下卻也忘了,娘娘這些年來一直顛沛流離,好不容易纔尋到一片憩息之地,若是不動心,只會是假的。”
她的目光,落在案前的那枚小小印章上。
聽聞晉惠帝待這位皇后極好,皇后甫一入宮,他便將自己的私庫鑰匙與了容後,言行又多對容後維護——或是因接連喪失數位親人的緣故,晉帝對羊氏這位繼後,便十分看重,既疼又縱地,幾要寵到天上去了。
聽聞晉地是又赤子之心的人。
而那個時候的容後,被視爲救命稻草的兄長親手送離,只怕正身心俱疲着,原就滿身傷痕的人,遇到如人間良藥的晉帝,縱是心如磐石,也只會被融化的吧……
季笙閉上眼。
眼前浮現的,卻是容後年輕的模樣,還有自己上次入宮時做的那場夢。
容後滿面都是對生命的解脫,帶着釋然地同她道別,言辭晏晏地,都是要去尋“阿衷”。
“陛下對娘娘的愛,如山如海,厚重且令人無法抗拒,可陛下卻也忘了,陛下對娘娘的關懷,或許來得稍微遲了一些。”
因爲遲到,所以並不能“後來居上”,反是因這個原因失了先機,便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妻子一日比一日更加疏離。
然,她話音剛落,昭帝卻已睜開眼來。
“你懂什麼?”
天子震怒,惡狠狠瞪着她:“朕早在她尚是奴婢時,便已對她青眼有加了!她的命和身份都是拜朕所賜,她又如何能違逆朕?”
季笙卻苦笑着搖了搖頭。
“陛下當真不曉嗎?娘娘這些年來,從來沒有違逆過陛下的意思。只是心已經掉在了另一個人身上,縱是那個人死了,化爲白骨,娘娘的心也再拾不回來了。”
容後的心,想來早在晉地時便已丟在了晉地,丟在了晉帝身上。
聽聞晉帝在世時,與容後十分恩愛,只是容後乃昭帝自南地帶回,之於過去,衆人都不敢宣之於口罷了。
“陛下有沒有想過,陛下所說的一切,都不過是您強加在娘娘身上的,實則娘娘對這一切都……”
避之不及。
她到底謹守着自己的身份,並不敢輕易將那個詞說出來,便只在即將要衝口而出的時候又生生地忍住了,一張臉憋得通紅。
心也咚咚地跳,爲自己的口無遮攔——面前之人,乃是皇帝,於任何人都可生殺予奪的天子。
但她不說,昭帝心中也十分清楚。
他苦笑了一聲:“朕知道,這些年來,她對因着那些事,總對朕避之不及的。可是,朕也十分不解,從一開始,朕便待她那樣好,不過是因做錯了一件事,她便將朕待她所有的好都如此輕易地抹殺了嗎?”
他是皇帝,要他承認錯誤,已然十分艱難,更何況,還要他這許多年來都一如既往地待她如初,她卻始終都揪着自己曾經犯下的一點點的錯誤不肯放……
兩個人便在這種心結中分道揚鑣,越走越遠,及至最後時,縱是到死,也心結難解。
然他的這種他觀點,季笙卻不肯苟同:“陛下覺得,那只是一個小小的錯誤嗎?”
不是。
他輕易定下的那個決定,幾乎毀去了一個滿懷希望的女孩子的一生,這樣的決定,又豈是區區一句“錯誤”,便可輕易原諒的?
對這個帝王的懼怕已在不知不覺中轉爲了憤怒。
他說得那樣輕巧,可她身在局外,尚且感受到了一絲出離的憤怒,而身處其中的容後在面對這樣的困境時,又該有多痛苦?
再看這個帝王的眼時,心中的憤怒早已大過了懼怕,她咬着牙,毫不相讓地回瞪着他,腦中閃過的一幕一幕,俱是容後尚在世時的音容笑貌。
那是個身不由己的婦人。
縱然身居高位,縱然在笑,可卻始終眉頭輕鎖,分明盛滿了滿腹心事和愁緒,永遠也化不開。
昭帝被她怒視着,卻並不覺得十分憤怒,反而仍沉浸在過去中間無法自拔,聞得她的質問,也只是十分頹喪地長嘆一聲。
“朕知道她怨朕。”
如今她已故去,縱是怨恨,曾經那些過往,也只會隨風流逝,再也尋不回來了。
“那麼多我買回來的女孩子裏頭,她最聽話懂事,我也曉得她對我的心思。”
皇帝不再自稱爲“朕”,而直稱爲“我”,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他分明已將如今的身份放下,反是回到了從前。
在晉地爲質的從前。
他淡淡地,提及往事,或是因實在過去太久,如今再回想起來,也只剩下了淡淡的遺憾:“我只是恨那個時候對她的模樣視若無睹,或者,若是能在她出嫁之前,表明自己的心意,她縱然身負使命,也不會如那個時候那麼痛苦。”
可偏偏那時,他鬼使神差地,並未挑明心意,反而爲了抹殺她的希望,直截了當地同她道自己已與鮮卑貴族小姐定了親事,待她入宮之後,他也要娶旁人爲妻。
那個時候她只是在笑。
縱然滿臉苦澀,可嘴角卻始終是向上勾起的。
她言笑晏晏地看着自己,明明眼眶都發了紅,嘴裏所說的,卻只是“阿容恭喜阿兄”。
她的喜,來自於他。
她的悲,也同樣因他而起。
她只是笑眯眯地將自己看着,“石氏女出身大戶,天真大方,身份尊貴,阿兄能得石氏爲婦,實是大幸。”
郡主今天也想做鹹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