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之後……
昭帝擡起頭來，目光炯炯地望着面前這個少女。
女孩子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花骨朵一般，正是最美好的年歲，容貌偏生得極好，隔着半扇窗分割來的日光透在她面上，光潔如玉的皮膚像在熠熠發着光似地。
她與阿容，多麼相似啊……
不由自主地，昭帝站起來，朝前邁了一步。
有一個祕密，藏在他心底多年，從未與任何人宣之於口。
下意識地，他又向前走了一步，目光裏，帶着某種威懾似地，將季笙看着。
“你可知，你是什麼人？”
他語氣裏彷彿帶着某種試探——然這種試探，是十分明晰的，若是她一個應對不慎，他絕不會容曉得那個祕密的人再多一個存活於世。
畢竟，最想知道那個祕密的容後，如今已經去了，還未入葬，正躺在這座冷冰冰的皇宮中。
季笙便是一愣。
“陛下這話，問得倒叫阿笙不好答了。”她小心翼翼地觀着對方的臉色，“小女乃陛下胞兄所出……”
“庶女？”昭帝眉梢微挑。
“是。”季笙輕聲應道。
這原不是什麼祕密，她也從不覺得自己的身份有多難以宣之於口，是以，便答得十分坦然：“小女乃是父親與外……外室所出，一直養在雲舒院裏，前陣子承蒙娘娘擡愛，方纔將小女記到了嫡母名下，如今乃是，乃是……”
她又有些猶豫起來。
陛下最重血統，只怕並不會對自己這所謂“嫡女”身份高看一眼，恰相反的，說不定還會……
她咬了咬牙。
然，出乎她意料的，卻是昭帝似笑非笑地模樣：“這些事，朕自然是知道的。”
他伸手，大掌在她單薄瘦削的肩上輕輕地拍了一下。
這樣的動作，實在有些過於突然了些，季笙被這樣一拍，不由下意識地瑟縮一下。
昭帝這才反應過來，便笑一聲：“朕有些過於衝動了。”
做皇帝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已是十分難得了。
季笙自然不敢與他計較，便有些慌亂地別開了眼：“陛下若是無事，小女便告退了……”
她一邊說着，還不待昭帝迴應，便急急忙忙地往外走，然昭帝見得她這樣落荒而逃的模樣——與容後的沉穩大氣比起來，分明是不一樣的。
可偏偏就是這樣的人，卻在不知覺中惹了他的眼……
昭帝眼睜睜地看着季笙一步步地跑遠了，直到她的背影已完全消失，他方纔收回追隨的目光，喃喃地：“這個祕密，朕自然是知道的。你是她選定的人，無論如何，朕總不會逆了她的意便是了……”
他捨不得。
心中，一個想法正在悄悄地萌芽。
但那個想法如今不甚成熟，暫且不能宣之於人，昭帝便只是重新垂下眼來，目光落在宣紙上擱着的金印上，又忍不住長嘆了一聲。
正度。
但他這樣的模樣落在有心人眼中，卻已悄悄地演變成了另一種意思，正以一種插了翅膀的速度朝天外飛去。
夫妻兩個，一個容色冷淡，一個眉眼卻有些發紅，像是鬧了彆扭。
季笙一向不參與是非，遇到這樣的情況，自然只會躲着走。
可她想躲，卻有人誠心不肯放過她，便在她正要上馬車的那一刻，一個嬌嬌軟軟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阿笙，今日，陛下又召你了？”
是季芸郡主。
季笙原不想答，可不知是誰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這樣一來，縱是想躲，她也躲不得了。
季笙便苦笑着點了點頭：“是呀，表姐。”
季芸郡主卻從裏頭聽出另一層深意來，下意識便掃她一眼：“你近來在陛下面前多有得臉，不知今日陛下又召你說了什麼？”
“也沒什麼。”季笙搖了搖頭，“陛下今日在宸慶殿書房，表姐若要求見，還請快些纔是。”
然頭皮卻有些發麻。
她低着頭，自然錯過了一道正在緊緊將她盯着的眼神。
那眼神，深深地，帶着無數的情緒，將她盯得死緊。
在這樣若有實質的目光下，季笙只覺自己心跳得甚快，又不敢輕舉妄動，便只是老老實實地立着，催促這對幾要喫人的夫婦快些離開：“若是時辰晚了，只怕陛下沒了精力，表姐此番又是白來一趟。”
然，話剛出口，卻又恨不得給自己兩個大嘴巴子。
面前的人，乃是季芸郡主，自幼長在宮中的，深受帝后喜愛的郡主娘娘。而自己，卻不過是一個小小庶女，地位低賤，不過是因着生得與容後有幾分相似，這才叫正悲傷難當的陛下召了兩次，便不知天高地厚了……
她臉白了白，顧不上去看季芸郡主的臉色，只道：“父母還在家中等我歸去，表姐若是無事，請恕阿笙先行告辭了。”
出乎她意料的，季芸郡主卻並未答話。
聽她告辭，季芸郡主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側了側身子。
季笙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躲回了馬車中，這一回，倒是不敢再輕易揭簾了，只一個人畏畏縮縮地縮在馬車一角，冰涼的雙手很快被暖爐烘熱，唯獨心裏頭的寒氣卻怎麼也驅不散。
馬蹄得得地，過了宮門，駛入銅雀大街後，穿過繁華，拐了數道彎，突然停下來。
這麼快就到了。
季笙想，果然今日自己心不在焉，連時間走得比尋常快都未發覺。
好在未誤了大事。
她心中略安，方纔揭開車簾，往下一躍，然在看清周圍的環境時，心中卻是一跳。
這是一條十分僻靜的小巷，空無人煙地，叫賣聲甚遠，只隱隱約約地。
“人呢？”
她高聲喚了一聲，然而，周遭卻始終無人作答，季笙心頭大亂，四下掃一眼，卻又無處可躲，百般無奈之下，又重新跳上馬車去，剛一進去，便看到裏頭正坐了個人。
他有張冷峻的臉，見得季笙歸來，冰山卻頓時化成了滿懷溫柔：“你是在尋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