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陳雲樵才終於想起另一件事來。
但陳念在此,他實在不好如此草率地將東西拿出來,略猶豫片刻,方纔同陳念道:“姨母,還請您去寒山寺一趟。”
勸服明空大師歸家,本就是陳念義不容辭的責任,陳念自然不會推脫,當下便點了點頭,與衆人道別之後,便毫不猶豫地走了出去。
眼瞧着陳念終於走了,陳雲樵方纔伸手入懷,將裏頭折得四四方方的一張紙拿出來遞給宣華公主:“師母且看,此人似誰?”
宣華公主心情抑鬱,自沒什麼心思看東西,但她擡頭,見陳雲樵面色有些凝重,不由勉強打起幾分精神來,將那封紙接過來,徐徐展開。
這一看,心頭卻是一跳:“你,這畫像,你是從何而來?”
那上面惟妙惟肖地繪着一個女子,眉目舒朗,自有一番風華氣度。
陳雲樵不動聲色:“師母,你覺得這人似誰?”
“似誰?”宣華公主不疑有他:“這是我母親的畫像,你是從何處得來?”
她口中的母親,自然是“繼母”羊氏。
果然如此。
陳雲樵心中略定了些,見宣華公主滿面疑惑,不由又望她一眼,語中,彷彿帶着某種似探似地:“師母果真沒有看錯麼?這,真是容後?”
他指着那張小相:“師母切莫看錯纔是。”
竟是在質疑自己的眼神了。
宣華公主不由皺眉:“容後乃我繼母,我也與她朝夕相處過無數時日,自然不會看錯——”
但即便如是說,眼卻下意識地掃向那張小小的紙。
不過是粗陋的麻紙,算不得名貴,唯獨畫像卻描摹地極其用心,大到衣裳飾物,小到一根頭髮絲,都似傾注了畫者極大的心血,便顯得尤其細緻。
這樣的技法,唯一人所有。
宣華公主不由看陳雲樵一眼:“此畫乃你所作?”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宣華公主反而不確定起來:“無論南北兩地,你從未入宮,自然也未曾見過我母親,怎會憑想象繪就她的小相?”
還這樣傳神。
等等,傳神?
宣華公主這才反應過來,忙急急低頭去看,這次再瞧,便覺又與容後不太相似了——畫上的女子,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雖與容後生得像,但眉目較容後卻更舒朗一些。
尤其那雙明亮大眼,似承不住思緒,正是司馬氏獨有的眼神。
看清了這張畫,宣華公主頓覺心頭像是被狠狠地揪住了:“這張畫像,乃你所作,你定曉得這是什麼人了?!”
語氣裏,有難得的急切。
猜測的事情更加得到了印證,陳雲樵便覺更有了幾分把握,不由看對方一眼:“還請師母與我說一說,這女子,本該是什麼人才好。”
他面上仍是淡淡的,如往常一樣,波瀾不驚似地。
唯心中卻雀躍不已——追尋了大半年的真相,若他所料不差,今日,便可得到答案,這種歡喜來得實在太過猛烈,幾要將因容後死亡而縈繞在心頭的悲傷都沖淡了一些。
陳雲樵的目光,不由緊緊鎖住了宣華公主。
“我或許知道她是誰。”宣華公主目光有些凝重,“可我須得知曉她如今在何處,方纔好確定……”
她有些急切:“雲樵,你既見過那女子,可知道她什麼年歲?如今住在何處?又,又是……”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她如今許是十四五歲……”他咳了一聲,目光望向別處。
“十四五歲?”
宣華公主更確定了:“我的小妹妹,若是現下還活着,也該是這個年歲——不,不,”她搖頭道:“她本就活着,她本來就是活着的……你既見過她,她定然活得好端端地,定然在等着我們去尋她……”
那麼情真意切,不似僞裝。
陳雲樵略放下心來,再問道:“師母果真確定她的身份麼?”
“這是自然。”宣華公主道,“你還沒有告訴我,清河如今在何處?”
“清河?”
“是。”宣華公主點了點頭:“父親在世時,對尚未出世的清河寄與了十分大的希望,便在她還未出生時,已將清河郡賜了她做封地——”
實則哪裏只是惠帝。
惠帝膝下無子,又專寵中宮,好在容後那時懷了身孕,衆人都只當容後定會產下男嬰,便連宣華公主私心裏,也是這樣想的——畢竟,堂堂帝王,若是沒有子嗣,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便已經是一種罪孽了。
然而叫衆人失望的是,容後懷胎十月,幾乎拼了性命才產下來的,竟然是一個姑娘。
內亂,也是從那時候正式被點燃的。
陛下無子,皇位卻須得有人來繼承,前有趙王司馬倫擁兵自重,衆多藩王自然不敢示弱,也想來分一杯羹。
可孩子到底是無辜的。
賜了的封地,自然不會收回來。
雖是個女兒,可到底也是夫妻二人的血脈,惠帝並不會她的性別而疏離,反而待這個孩子十分疼愛,夫妻二人商量着,待得那孩子滿月之後,再另起一個大名,如此方可顯得鄭重。
宮人便都只是“清河清河”這樣地叫着。
可清河到底沒有等來起名的那一日。
她未及滿月,便落入賊子之手,從此失了蹤跡,再之後,惠帝病逝,晉地烽煙四起,鮮卑的昭帝也揮師南下,曾經強盛一時的晉地便在內外夾擊的風雨飄搖中倉皇逃離,一路南下,睿帝將京都遷至建康,世人皆稱南晉(東晉)。
那些前事,距今也有十數載,許多從前刻骨銘心的記憶,也隨着時間的洪流而被輕易地帶過,唯獨宣華伺候病重的父親時,對父親的遺願,卻始終都不肯忘。
“朕的清河,她還沒有滿月便被人竊走……華兒,你定要將清河找到纔是……”
便爲這個遺願,宣華公主奔走四方,不敢停歇一步,然而清河公主的消息,卻因有心人的掩蓋而入泥沉大海一般,宣華公主耗盡心神,也始終尋不到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