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郡主今天也想做鹹魚 >第二百九十五章
    昭帝這人,明空大師也曾有過一面之緣——當初,容後一人流落南皮,便是出自昭帝的傑作。

    這樣狠心冷腸的人,是不堪與容後匹配的。

    可,他來北地,不過是倉皇逃竄的南地士族裏的一個少年郎罷了,遠離了故土,縱他有心作爲,卻也無能爲力。

    唯這一片山,甚高甚大,能將一切都盡收眼底——

    明空大師伸了一個懶腰。

    年歲大了,身體機能也不如從前,他這一伸展,頓覺周身所有的骨頭都在咯咯作響一般。

    他伸展着身體,嘴卻大張着打了一個呵欠,人老了,眼角也跟着承受不住,便滾出兩顆晶瑩的淚來,順着他高昂着的頭,滾滾而下,悄然落入僧袍裏,水跡很快氤氳了一道小小溼跡,勉強也能證明他落了淚。

    明空大師站了起來。

    藏經閣被修建成了八角亭的形狀,每一層俱有八面走廊,以木搭就,腳踩在上頭,便發出咚咚地響聲。

    房檐上,掛了銅鈴,山裏的風大,銅鈴被吹拂着發出沉悶的響聲,仿如一曲十分古老嗚咽的曲子。

    他眺望着遠方。

    已是三更,遠處的長安城也陷入了睡眠,黑沉沉地,偶有燈火一閃,也極微弱。

    他沿着藏經閣走到另一端。

    此處,能看得見寒山寺最高的山麓。

    天悄悄地泛起了魚肚白,並不明顯,山被勾勒出一道淡淡的黑影,彷彿潛藏着某種未知的神祕。

    那處,曾經葬了一個婦人,是南地來的,卻在來北地的第一日,便紅透了整個北朝,後來,那婦人做了永安王的外室,便銷聲匿跡了。

    可這世上,又有誰會知道,那婦人實則如今尚在人世,就活在衆人的眼皮子底下呢……

    明空大師收回了目光。

    他最後再望了一眼山麓,目光仍如往常悲憫,雙手拈着佛印,口中喃喃的,卻是一段往生咒。

    爛熟於心的咒語,但今夜念來,不知爲何,卻是磕磕絆絆地,彷彿每一個字,都令他悲痛不已,他念得緩慢,淚也跟着悄悄地流淌着,足足過了許久,誦經聲悄悄地收了。

    寺院亮起了燈。

    那是有早起的弟子開始準備收拾着做早課了。

    他不過只看一眼,便將目光收回,推了門,重新回到藏經閣中。

    燃了一夜,蠟燭也只剩下尾巴上的最後一段,苟延殘喘地發揮着最後的餘熱,蠟淚滾了下來,彷彿在無聲地哭泣着,爲某一個人悲傷低泣。

    經書仍在案上,堆積如山地。

    往日心靈的棲息之所,如今卻如一道沉重的枷鎖,或是一座重重的大山,緊緊地將明空大師壓着,叫他再也透不過氣來。

    他面帶微笑,在案前坐下。

    “阿容……”

    他輕輕地喚着這兩個字——從前不敢喊的,不敢宣之於口的,今日,在他抄完了一卷經文後,在他得知了容後離世的消息後,卻不知怎麼,那兩個曾壓在他心頭上的字,卻十分輕易地宣之於口了。

    “阿容……”

    他又低低地喚了一聲。

    “阿容,陛下走了,五郎走了,如今,你也去了……我們這些經過了無數戰火和顛沛流離的人,都該走了……”

    他閉上眼,手放在膝蓋上,仍如從前那般,只一個打坐的姿勢地坐着,彷彿熟睡一般。

    但再也不會醒來了。

    奔波一夜,好不容易纔睡着,房內點了寧神香,又有僧人誦經,本該是難得的放鬆,但不知爲何,陳念卻始終覺得心跳得甚快甚亂,慌慌地,似有什麼事要發生。

    可不該有事。

    但她睡不着,只在牀上枯坐着,苦熬着時間。

    只覺這一生都不如今日過得漫長——或許,是因爲兄長多年未歸,她早已習慣,如今兄長終於鬆口歸家,她心情激動,方纔覺得時間過得慢了一些。

    好不容易捱到大天亮,外頭,卻起了小小的嘈雜和僧人奔跑的聲音。

    像是有什麼事。

    心更慌了,亂亂地,連她自己都不知自己怎麼過的這一夜,只是覺得十分坐不住,不由胡亂地將衣裳穿了,打開院門,便見許多僧人都急匆匆地朝着一個方向跑去。

    那個方向,正是藏經閣。

    陳念大驚,不由也隨着衆人一道跑去,到了藏經閣樓下時,卻有數個面色肅然的僧人正將藏經閣牢牢地把守着。

    她心頭一跳,不由下意識放輕了腳步,緩緩走過去。

    不過幾步,便被攔住了去路:“施主,今日寺中有大事,若是施主無事,不妨在寺中走走——”

    竟是拒絕要她上樓的架勢。

    陳念心中一緊,不由朝對方深深看一眼,但見對方滿面嚴肅,並不是在開玩笑的模樣,下意識地,她的腳朝後退了一步。

    這時,藏經閣樓下已聚集了許多僧人。

    有衣裳整齊的,也有邊跑邊整理衣裳的,更有甚者,連鞋子都跑掉了也不自知。

    陳念隨手抓了一個僧人問:“藏經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大家都這樣慌張?”

    寺人都是四大皆空,縱然震驚,也不該如此慌亂。

    聞言,那僧人卻看了她一眼。

    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話便也跟着有些喘:“實是事發突然,施主不知,也在……也再情理之中……”

    他看着陳念:“昨夜,方丈大師於藏經閣坐化了……”

    語中,帶着莫大的悲泣。

    然,陳念聽着這話,卻覺自己腦子有些轉不動似地。

    她傻愣愣地看着對方嘴巴一張一合,明明每一個字分開來,她都聽得懂,可不知爲何,當這些字合在一起,組成一個新的句子時,她卻覺得自己一時竟理解不了了。

    她聽得自己聲音顫抖地問:“何爲,何爲坐化?”

    臉色,卻已迅速地蒼白了起來。

    心跳得咚咚地,如擂鼓一般,幾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似地。

    前頭,有人在喚。

    那僧人顧不上答話,忙扯了扯身上的僧袍,上前去與衆僧人會和。

    有人湊近爲首的和尚,悄悄耳語了什麼,那和尚的目光頓時朝陳念望了過來。

    四大皆空的出家人目光也比尋常多了悲憫。

    “施主可是方丈大師的俗世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