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郡主今天也想做鹹魚 >第二百九十四章
    但,還未及陳念回答,他卻很快猜到了真相一角——羊五郎於他,也算是不打不相識的人,二人算不得對付,可到底在彼此心中,卻是隱有幾分欣賞的。

    但這些年來,本該是他妹夫的人卻從未有一次來寒山寺見過他。

    起先,明空大師以爲是羊五郎懂得他的心意,所以不來叨擾,他也覺得這種相交最好,可如今看來,卻是自己會錯了意——

    他站起身來,與陳念肩並肩地站着,望向遠處的燈火馬龍。

    今夜月色甚美,襯着漫山遍野的皚皚白雪和最遠處長安城的燈火,人心卻難撫慰。

    “昨日之日,不可留……”

    故友與執念,都已隨時間的奔流而再不復回,他便是將自己再關在這裏十年百年,也是無益。

    “兄長還不知道吧?”陳念眺望着遠方,並不看他,只淡淡地:“想來兄長定然不知,北地如今也算不得平靜,倒不如歸去南地,尚有兄長一席之地。”

    “一席之地?”

    明空大師喃喃:“誠然,我也並不是爲了躲清閒纔來此……”

    “我知道。”陳念轉頭看他一眼:“兄長是爲了什麼,爲了誰,阿念都知道。可如今兄長心中執念的人已經去了,她在這世上再也沒有任何存在地證據,兄長依舊如此固守,又是何必?”

    再也沒有任何存在的證據。

    不,她有。她尚且有一個女兒在人間,活得好好地,他已經見過了,還送了能夠暫且護佑她周全的隨身物。

    明空大師搖了搖頭。

    人到了這個年歲,又有了這多年來的閱歷,他早已習慣了不與任何人解釋或爭辯,便也只是淡淡地:“阿念今日入山是爲了什麼,貧僧也清楚。”

    他看一眼陳念。

    陳念正將他看着,目光裏,隱約有着怨懟——他知道那是爲了什麼。

    “也罷。”明空大師長嘆一聲:“明日,我自會與你一道下山便是了。你且隨我寺中弟子下去休息,今夜,我尚有一卷經文未曾譯完,若是要走,總要將這最後一件事做完纔好。”

    他目光透過重重經卷,落在案上正譯了一般的經文上。

    天竺來的,是大乘佛法,是他少年時遊歷所帶回的,從前讀着,總覺深奧無比,唯獨近來不知爲何,他終有一種茅塞頓開的暢意。

    到了最通透的時候,若是輕易擱淺,只恐再也讀不懂了。

    陳念終於鬆了一口氣——這許多年來,陳雲樵一直兩地奔波,卻始終請不動他,如今她也既勸得兄長鬆了口,便也算不得白來一趟。

    唯獨下樓時,踏在旋轉得如某種神祕符號的樓梯上時,她的目光卻下意識地往上張望着。

    多少年前,兄長也曾是一個眉目雋秀的慘綠少年,行在路上,也有少女念念不忘地追着孺牛車不住地奔跑爲求一觀。

    如今她成了婦人,經歷過無數次生離死別,兄長也隨時光的流逝而被刻上了滄桑的痕跡,燭光下的那張臉,已有了橫生的皺紋。

    歲月到底是不肯輕易饒恕任何人的。

    唯獨一雙捉筆的手,仍執着地在桌上寫寫畫畫着什麼,並不曾顫抖半分。

    襯着那張被歲月揉進了智慧的臉,無端令人覺得心安。

    月亮,已悄悄地升了起來,明空大師寫完最後一卷,方纔擱筆。

    窗戶忘了關,灑了一室冰冷的月光和山間的霧氣與寒意,幾要冷入骨髓一般。

    可明空大師並不覺得冰冷。

    這些日子以來,他彷彿神佛入夢一般,一覺醒來,腦子裏的大乘佛法,每一個文字都似突然有了生命一般,他只要一坐在案前,腦中盤旋着的位置便能一揮而就,今夜至此,腦中的經文終於與他斷了聯絡。

    他低頭,看着案上的文字。

    每一個,都是龍飛鳳舞地,如從前他在陳氏本族時,那樣瀟灑又恣意。

    狂草是那時練就。

    但遠離塵囂後,他卻只用小楷,今夜不知爲何,卻突然有了用狂草的興致。

    那些文字,似某種神祕的符號,從十四年前的虛空中走來,每一個都似突然被賦予了生命一般,在他的眼前舞動着,先時十分緩慢,但隨着他目光的注視卻舞動得越來越快,仿如某種十分神祕的圖騰,在他的雙瞳間跳動着,燃燒着,熊熊烈火如咒,幾要連帶着他的靈魂一道猛烈地燃燒起來。

    便在這道大盛的火光中,他看到從前的自己。

    是十五年前在南皮城外的他,滿臉無奈地看着七娘救下一個身懷六甲的婦人。

    那婦人被人下了藥,毫無知覺地躺在一輛十分破舊的板車上,他本不欲出手,可七娘被家族寵壞了,最是善良不過,他迫於無奈,只得向那個婦人伸出了援手。

    卻不想,這一伸手,便搭上了一生。

    陽城客棧的朝夕相對,她恪守本分,從不肯輕易示於人前,反而是他按捺不住,藉由七娘逃走的消息而叫她不得不換上陳唸的衣裳,又屢屢與他多有交集。

    她出門時,總帶着帷帽,長長地,直拖到腳踝,但他目力卻甚好,透過一層輕紗,卻能看得帷帽下那張美貌動人的臉。

    實則算不得絕美,又淡然,總掛着無數的心事。

    那個時候的他遊走四方,見過的美人不知凡幾,這樣一張臉,自然不能輕易叫他的目光停留。

    可他偏偏留了。

    他的目光,這一生都遺落在了陽城客棧裏,明知那是一種幾可稱得上是禁忌的罪孽,他卻連飲鴆止渴也覺甘之如飴。

    後來她回到惠帝身邊,隔着一道宮牆,他再無緣得見,也覺自己當斬斷這段孽緣,便順從族中安排,娶親生子。

    只是心卻遺落了。

    不過,這也無妨。

    他留在陳氏的,不過是一具軀殼,原也算不得什麼。縱連晉地烽煙四起,他也只做一個閒散的看客——直到惠帝突然暴斃,昭帝揮師南下,他方纔覺得坐不住了。

    可南皮城到底距離洛陽甚遠。

    他緊趕慢趕地,到了最後,也只得了個容後被昭帝帶回趙國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