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在她走後,小小洗音亭的下游處,卻有一人悄悄地走了出來,定定朝着她離去的方向張望着,直到確定她的身影不會再出現,他方纔走到洗音亭中坐了下來。
他變戲法似地從小亭的柱子下頭摸出兩個棋盅來,衣袖翻飛間,一局棋已重新復位,若叫季笙得見,定會大喫一驚。
這局殘棋,正和先時季笙與明空大師所遺留的別無二致。
他復了棋盤,沉吟片刻,這才擡手,隨意地將其中幾枚棋子挪了位置,黑子頓時將白子吞了大片,反敗爲勝。
“我竟不知,你中了毒……”
他沉吟着,聲音消散在潺潺流水裏,不復第二人知。
明空大師一手醫技果真出衆。
不過幾日,季笙指尖怎麼也洗不去的黑色便悄悄地褪了,又恢復了往日瑩白的模樣。
纖纖玉指,如最養尊處優的嫡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般。
季笙瞧着心情大好,正要準備正是拜謝明空大師,寺中卻突然來了不速之客。
那是一個近五十歲的老嫗,穿着打扮看似平平無奇,但行動時卻十分板正,無論行走或是舉止,俱都透着出身大戶的不凡來。
季笙一見她,便覺自己好不容易纔爭取來的自由日子便一眼望到了頭:“嬤嬤,許久未見了。”
來人,正是永安王妃身邊第一掌權人,玉嬤嬤是也。
玉嬤嬤看人雖嚴厲,但對着季笙,目光卻十分慈祥。
說話也頗見章法。
先是誇了季笙孝順,在佛前也虔誠,只在寒山寺做了一場法事,永安王妃便一日見一日地好了起來。
那不過是因爲她沒有再裝神弄鬼罷了……
季笙心裏明鏡似的。
接着,玉嬤嬤話鋒一轉,說起季笙在寒山寺的事來:“原本,娘娘是想要留姑娘在寺中多待些日子,也好請明空大師將姑娘的身子調理好的,可姑娘不在府中,雲舒院無人管束,便有些亂,還得姑娘早日回去主持大局纔是。”
雲舒院亂了?
她臨行之前,分明交代得十分清楚,衆婢行事也井井有條,怎會突然亂起來?
除非,只有一種可能……
“莫不是……”
她到底不肯授人以柄,不好將那個已到了嘴邊的名字說出來,便只是給了玉嬤嬤一個“你懂得”的眼神。
玉嬤嬤便笑了:“姑娘大了,思量多,自是好事,不過,老奴今日前來,卻是爲了另一樁事。”
她看季笙一眼:“姑娘可還記得昌華公主府的嫡長女,芸郡主?”
那個險些被退了婚,鬧得滿城風雨的季芸郡主?
她自然是記得的。
就在前不久,石小將軍要與芸郡主退親的消息傳遍了整座長安城,各種流言蜚語,衆說紛紜,但到底萬變不離其宗,其核心只有一個。
那便是石小將軍果真要退了這門由陛下親賜的婚事,抗旨不遵,不肯再娶季芸了。
當着玉嬤嬤,季笙自然不會表現出自己對這樁婚事一清二楚的模樣——那樣,喫相未免太難看,手也伸得未免太長了一些。
對方立場不明,她自不會愚蠢到提及季芸郡主的婚事。
但有些事,是隱藏不住的。
玉嬤嬤活了數十載,喫過的鹽比季笙走過的路還要多,如今見得季笙這般模樣,又豈會不知季笙在想些什麼?
但她此番前來,卻不單隻爲那件事。
“說來,這件事,雖是公主府的家事,原與咱們王府也沒什麼牽扯,可如今石小將軍轉了心意,彎彎繞繞的又牽連了咱們王府,此番說來話長,老奴倒不好輕易分說。”
玉嬤嬤頗似有些焦急的模樣,“但請姑娘早早地收拾一番,後日,不,明日,明日姑娘便隨老奴一道回府去吧。”
“回府?”季笙不明所以,“嬤嬤怎的這般焦急?府裏究竟發生了什麼?”
竟連一日的時間都不肯多與她……
季笙想,若非今日天色已晚,又加之玉嬤嬤實在年歲大了,受不得顛簸,怕是今日嬤嬤便要拖着她回府去。
玉嬤嬤看着季笙,欲言又止。
面前的這個少女,身子果真大好了似的,面色瑩白,如最上好的璞玉,與往日那個在雲舒院裏藏頭露尾的小病秧子已經有了十分顯着的區別——不,這分明,已判若兩人了。
不知怎的,心中便對季笙起了小小的忌憚。
這般容貌,絕非池中之物,怕是輕易不肯任人擺佈。
可忌憚之外,玉嬤嬤又忍不住在心中偷偷地說服自己:這樣纔好,唯有她好了,擁有這般美貌,方可將娘娘的謀算進行下去——
玉嬤嬤暗暗下定了決心,說話也不在遮掩,徑直道:“姑娘久居山中,消息閉塞,怕是還不曉得,咱府裏的三姑娘也要出嫁了。”
三姑娘?
季蘭?
她出門前,季蘭尚還在上躥下跳地蹦噠巴結着寄荷側妃,又不住給她使絆子,同永安王提議要將季笙草草地嫁了,怎的自己身上尚且無事,她卻要嫁了?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看出季笙的懷疑,玉嬤嬤卻冷笑了一聲:“咱們三姑娘,一慣是個有主見的,既是親自攀附上的親事,自是要快快地嫁過去纔好。”
季笙試探地問:“不知三姐姐許了什麼人家?”
“人家?”
玉嬤嬤想到那件叫全家蒙羞的事,頓覺一陣氣怒,語氣裏也充滿了譏諷,“她三姑娘一向心氣高,能攀上的,自然不會是尋常人。”
她掃一眼季笙,“四姑娘可知三姑娘定了何時出嫁?”
季笙連王府都沒回,又哪裏會曉得?
好在玉嬤嬤也不指望她的回答,只道:“三姑娘日子擇的好,正與芸郡主同一日呢。”
她目光中,滿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和譏諷:“咱們府上這位姑娘,一向是個有成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