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郡主今天也想做鹹魚 >第一百二十六章
    “既如此,小友若是不收,倒是辜負了貧僧近日對小友的調理。”



    明空大師擡眼,看向季笙,目光仍如往日悲憫,還帶淡淡悵然。



    話已至此,季笙又如何推拒?



    她有些慚愧地將東西接過來小心收好,方纔道:“多謝大師……”



    心裏頭,還有一個想法,在不住地上躥下跳着,她有一千個一萬個對明空大師的規勸和解釋,可話到嘴邊,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小友明日要走,還請早些回去休息,免得舟車勞頓,於養身不易。”



    老和尚重新敲起木魚,閉目誦經,藏經閣裏數據安詳悄悄地蔓延着,升騰着,襯着滿室明滅的燭火,無端便令人多幾分傾訴的慾望。



    季笙磨蹭着不肯走,猶豫片刻,到底下定決心:“大師,還有一樁事……”



    她出聲十分突然,老僧誦經的聲音被驟然打斷,木魚聲也停頓片刻方纔重新象棋,唯獨明空大師頭也不擡,閉着目:“佛前無事端,唯因果輪迴。小友的話,此前既未提及,此後,也莫要再提了。”



    老和尚說完話,換了一首經文,重新默誦起來,分明是一副已不欲再與季笙多言的模樣。



    季笙卻不肯就此罷休:“大師,我此番前來,並未只爲自己,而是受人之託。”



    “施主今日的話多了些。”



    季笙敏銳地發覺他不再稱她爲“小友”了。



    但她並不在意——她與明空大師,原本就算不得“友”,如今明空大師這樣一喚,無形中距離便被拉開了,反而叫她覺得心中負擔稍稍減輕了些。



    接下來的話便說得容易了些:“也是被逼無奈,他才找到了我。”



    她看一眼明空大師:“大師心有大愛,願渡天下人出這苦海,實在令阿笙覺得尊敬。可大師在凡世忠尚且有妻有子,他們的苦難,又有誰來渡呢?”



    木魚聲悄悄停了。



    燭光下,老僧頭頂光潔,被火光映襯着,彷彿有佛光。



    季笙聲音柔和,如水般緩緩流淌着:“聽聞南皮陳氏家主膝下有子,行三,喚雲樵。他自懂事起,生父便不在身邊,陳三郎心心念念,都想求得生父歸家,但聽聞陳氏家主尚有執念……”



    “執念?”



    閉目的老和尚陡然睜開了眼,在脣齒間細細地品着這個詞,“執念?”



    “是。”季笙點了點頭:“若非執念,陳氏三郎便不會尋到我頭上,大師,你可知我從前是什麼模樣?”



    她思緒兜兜轉轉地,回到剛得重生時。



    那時她奄奄一息地攤在雲舒院裏的小凳子上等待着死亡的再一次降臨。



    孤寂地被所有人遺忘,了無生息、不分晝夜地睡在那裏,若非陳雲樵偶然經過,怕是……



    怕是她早已悄無聲息地死了。



    是他無意經過,發現自己的存在,然後不知爲何,悄悄地動了惻隱之心——他纔會一次又一次地來到雲舒院探望她,甚至,替她尋醫問藥。



    若非陳雲樵的悉心照料,又哪裏來的今日這個康健的季笙?



    他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爲了季笙——爲了她能答應他到寒山寺來。



    季笙原還不懂,但直到那日,她穿了陳雲樵特特爲她準備的衣裳來到明空大師面前,所有的一切,便都突然福至心靈了。



    她笑得有些苦澀:“我在王府時,不過是一個生母早薨的不祥之人,既不得父親疼愛,更時時惹生母厭棄,身體底子也不好,經年累月地用着藥,大師您猜,若無陳氏三郎,還會有今日的阿笙嗎?”



    “我不過一個小小庶女,無論生死,命運,原都不過草芥般。可若非陳雲樵,若非他‘恰巧’地路過我的院子,又‘恰巧’,我與一個人生得十分相像,大師覺得,他會出手救我嗎?”



    不會。



    明空大師心中一清二楚。



    縱是他——他年輕時,若非恰巧遇到的是那個“故人”,若非那個人是“她”,他也不會出手。



    他們原本,便沒有那麼多的同情。



    他如此,他之子,自也如此。



    “原本,陳雲樵可諸事不理,可他爲了大師您,爲了求我來這寒山寺叫您瞧上一瞧,叫我出言規勸大師,若非他走投無路,又如何會在我身上耗費如此多的心血?”



    他一次次地躲過永安王府的暗衛,見她涉水時的出手相救,悄悄放在她屋裏的蓮蓬,還有一瓶又一瓶的解毒丸,小島上時的桃花魚,那些往事仍歷歷在目——



    她曾沉溺在他給的感動中無法自拔。



    兩世加起來,也沒有其他人對她如此上心過。



    即便,他只是爲了求她來寒山寺,爲了叫她來明空大師面前打一個轉罷了。



    正是因爲清醒他給的感動,季笙才更加覺得一直坐享其成的自己也當好生地報答,也當付出些什麼纔是。



    “大師,”她喚明空大師,“大師慈悲,心懷天下,可爲什麼大師的慈悲卻對自己的親人如此吝嗇?”



    她緩緩地,將早前一直放在荷包裏的一串十分油潤的佛珠輕輕擱到明空大師面前的案上,輕輕道:



    “阿笙於大師言,不過是一個只得數面之緣的陌生人,卻能受大師如此禮遇,還有這般貴重的佛珠。可陳雲樵尚是大師親子,大師爲何卻連一面都吝於施捨呢?”



    你不是普通人。



    明空大師在心中暗暗地說着:你不是普通人,你是故人之後,絕非普通人。



    可是,對着這樣滿心都爲陳雲樵打算的季笙,對着這個一切都被矇在鼓裏的,懵然無知的姑娘,那些解釋的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良久,明空大師方纔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施主所言,倒是貧僧思慮不周了。”



    木魚的杵被放了下來。



    他站起來,負着手行到藏經閣三樓外的廊上,僧袍被獵獵的風吹動着高高鼓起。



    明空大師舉目四望,下頭,是明滅的許多等會,蜿蜒向下蔓延着,燈火盡頭處,是沉沉的夜幕,隔着重山,長安城的繁華也被攔截在外。



    弟子們散了晚課,三三兩兩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