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是將一顆真心都雙手捧着送到了皇后面前,然皇后待陛下的態度,卻尚且不如待她這絲毫沒有血緣的外甥女兒好些。
皇后對從前事並不避諱。
對已故去的南朝先皇帝,還有那個尚在襁褓中便再也不復相見的女兒……每每說起來,都是字字血淚。
初嫁的喜悅忽然悄悄地淡去了一些。
但她一向乖覺,不忍疼了她小半生的容皇后傷感,只故作輕鬆地笑:“皇后舅母如此傷懷,是捨不得阿芸嫁人吧?”
她笑嘻嘻地:“舅母放心,阿芸縱是嫁了人,也會時時入宮與舅母請安,舅母且請放心……”
她一連說了兩個放心。
但事實上,她也不知這所謂的“放心”究竟是同容皇后說的,還是隻說與自己一人聽的。
今日,是她出嫁做石氏婦,又有皇后特特前來替自己撐臉面,原是天大的喜事——可這樁喜事的後頭,尚且還有另一個皇室的女兒也要入得這石國公府的門楣,從此姐妹二人之上,還是主母與妾室。
就像永安王妃與她的庶妹……
這樁婚事,實則並不如表面上所看着的那麼容易,往往,成婚所意味着的,不但是一段故事的結束,它更代表着一段新生。
縱這段新生十分艱難。但季芸其中,從不肯輕易退縮。
越是艱難,她便越要迎難而上。
拉着容皇后的手不自覺地緊了半寸,她擡起頭來,隔着遮面的扇子,一雙眼中隱約有淚,聲音卻篤定:“舅母放心,阿芸定會好好的,會好好地過好自己的日子。”
連帶着容皇后那個半途夭折的女兒一道好好地將新生繼續下去——實則,於季芸來說,她自幼長在皇宮,又在容皇后膝下,與生母昌華公主比起來,反是容皇后更親近些。
她語中的鄭重,容皇后自然聽得一清二楚。
容皇后便笑了。
先是眉目舒展開了,隨後,嘴角微微地向上勾起,便牽扯出一個如冬雪初融般的笑來,無端惹人注目。
但這亮堂堂的喜房裏頭,除了容皇后身邊幾個親近的宮人,便再無一人見到令人驚豔的笑容了。
季芸有些發愣:“舅母,你笑起來如此美麗,合該多笑笑纔好呢……”
但她話音剛落,那難得一見的笑容卻已消失無蹤了。
“這世上,本無甚悅事。”
容皇后握着季芸的手,輕輕地拍了拍,如幼時季芸受了委屈哭泣時,她也總是這樣輕拍着安慰她,叫她將所有的委屈難過都重新嚥下。
“阿芸,你是個好孩子,要好好的。”
容皇后說着,不知怎的,突覺得喉嚨有些癢,先時,她還強忍着,但喉嚨裏的衝動如何也壓不住,她面色一變,忙急急地偏了頭,已重重地咳嗽起來。
季芸不由有些着急:“舅母可是哪裏不舒服?”
容皇后卻顧不得答,只用帕子將脣掩着咳嗽,另一隻手卻搖了搖,待那陣不適的感覺好不容易褪去了一些,她方纔吞了一口溫熱的水,這纔有閒暇說話:“無事,舅母不過是一時說話急,嗆了一聲,如今已緩過氣來,阿芸不必掛懷。”
明明,舅母不過只說了幾個字,怎就會突然咳成這樣?
她狐疑道:“近來天氣轉涼,怕是舅母貪熱氣,不肯添衣,這纔會着了涼吧。”
容皇后便又笑了:“這石氏的門楣阿芸入得倒是快,阿芸這般噓長問暖的,不似往日那個跟在舅母后頭要糖喫的小郡主,倒似管家婆了。”
季芸郡主聞音知雅,便也不再提,重新乖乖地坐了回去。
外頭,響起小小的嘈雜。
有人進來回稟,說是新姑爺到了。
衆人面上便都多了幾分喜色——外頭賓客尚未散盡,新姑爺便緊趕着來瞧新娘子,這是對芸郡主的擡舉。
容皇后便欣慰地同季芸道:“阿芸,這是你的福分呢。”
季芸郡主不便再說話,只羞紅着臉低低地應了一聲。
見得衆人的注意力都轉移到了季芸身上,容皇后不着痕跡地將帕子收回袖子裏,站起身來:“阿芸,他既待你好,你自也要好生同他過日子,莫像,莫像……”
莫像我一樣。
這話,容皇后到底沒有說出來,她隻立了起來,一說完話,便帶着衆多宮人一道出了門。
走到外頭,恰好碰上石鈞。
石鈞穿了一身大紅喜服,往日冰冷的臉也似比尋常多了幾分溫度,他被衆人擁簇着,正大步朝喜房走來。
見得容皇后,不由帶着衆人一道恭敬地讓開了路——京中權貴皆知,這位皇后,一向性冷,並不愛與人交談。
石鈞只瞧着自己眼下的一畝三分地。
一雙繡了金鳳的鞋突然出現在他的視線中。
是原準備離開的容皇后,不知想到些什麼,便直直地朝他走了過來。
石鈞有些意外,不由擡起頭來,對上這位傳聞中從不肯與外人說話的皇后,她骨架小,縱穿着隆重的皇后服,也顯得格外嬌小,令人心疼……
那個想法,實在太過冒犯,也太大不敬了。
石鈞忙將腦中奇怪的思緒打斷了,忙不迭地低下頭去,姿態卻更加恭敬三分。
“我是見過你的。”
容皇后道。
陛下爲了哄她開心,特特地替她辦了家宴,便在那個令季芸一見傾心的宴會上,容皇后也看到了這個“誤闖”了家宴的孩子。
那雙眼,黑沉沉的,似乎無論什麼東西丟進去,都再出不來似的。
甚有野心。
但這些事,與她有什麼關係呢?
不過,他這樣的,與季芸實則算不得匹配,可奈何季芸喜歡……
罷了。
她嘆了一口氣:“日後,你要善待阿芸。”
“是。”
石鈞的腰更彎了三寸。
這樣的承諾,實則容皇后也曉得不過是無關痛癢的隨口答允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