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情愉悅地捧着一盞茶,小心翼翼地抿一口,溫熱的茶水入了喉,淡淡茶香頓時在口腔裏蔓延開來。
她滿意地眯起來眼。
聽雨在下頭立着,不知怎的,有些隱約的不安,腳也跟着動了動。
這是一場持久戰。
站着的人,始終比坐着的少了許多底氣,先時還好,但過不得一會兒,便失了信心和底氣,搖搖晃晃地立着。
季蘭瞧着時間差不多了,這纔開口:“你是叫聽雨麼?夜來聽風,雨打芭蕉,果然好名字。”
聲音有些沙啞。
事實上,她剛剛哭過一場。
她認清現實,顯得自己以後再也沒有了肆意妄爲的資本,驟然從天上跌落下來,心中承受不住,自然有些崩潰。
但,哭過之後,她狠狠地將眼淚擦掉了。
從前,她尚且能在父親面前汲汲營營地逃生活,甚至混得風生水起,如今不過是換了一個對象,她相信自己也有同等的能力,能在這國公府重新打開一個嶄新的局面。
聽雨面上便有些澀意:“奴婢不過是個粗人,不曉得這些名字的寓意,不過是嬤嬤們按着字輩統一取的。”
她一邊說着,一邊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季蘭的臉色。
見季蘭面上似乎不甚滿意似的,想了想,又添上幾句:“姨娘召奴婢來,不知有什麼事?”
仍是有些警惕的。
季蘭便笑了起來。
原本,她生得便十分明豔,不過是因常年地謀算,便總是不肯用正眼瞧人,姿態惡俗下,自然不會有人肯正經瞧她。
如今她肯放下架子以正常人的面目示人,這一笑,眉目俱都舒張開來,色若春曉一般,頓時叫滿屋的東西都黯然失色。
聽雨看的兩眼發直。
“奴婢竟不知,原來姨娘如此美貌……”
她吶吶地,都是讚美,七分真心裏頭摻了三分假意。
好在季蘭也並不在意她這話的真假,只是略翹着嘴角,但開口時,問的卻是另一件事:“我送你的鐲子,你戴着可好?”
鐲子?
懷裏的東西開始隱隱地發起燙來。
聽雨面上一僵,正要說自己還未打開,但見得季蘭目中似笑非笑,卻覺得自己的藉口有些拙劣。
果然:“莫說你未戴過。我早已知曉了,你不過略當了一會子差,便藉口累了要睡,躲到房裏,是不是?”
聽雨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些事,蘭姨娘怎麼知曉的如此清楚?
就像,就像她生了一雙眼睛在自己身上,看着自己一舉一動似的……
原準備好的謊扯不出來了。
聽雨艱難地扯了扯嘴角,眼觀鼻鼻觀心地垂着頭,聽得自己小心翼翼的聲音:“姨娘,姨娘怕是說錯了話……”
她擡起頭來,望着季蘭,手卻將懷裏的東西掏了出來,雙手捧到季蘭面前:“姨娘,您確定您賜給聽雨的,果真是一對金鐲子麼?”
季蘭坐起身來。
“若不是鐲子,那又是什麼?”
她眼裏,彷彿有光:“可是聽雨收到的,卻是一件寶物,不知姨娘放錯了東西,還是聽雨收錯了東西。”
“我說它是鐲子,它便是鐲子。”季蘭輕輕地笑了,“不論它是嵌了寶石,還是掐了花絲,可我既賜給了你,又是與旁人一道賜下的,便只會是鐲子,你懂嗎?”
果真是這樣。
與她在屋裏料想的,幾乎無甚偏差。
她擡起頭來,望向言笑晏晏的季蘭眼中。
那雙眼彎彎的,如月牙一般,卻又燦若星辰,裏頭盛滿的,卻是對說出去的話的不容置喙——
那身居高位許久的人眼中才有的光芒,不是她們這些奴婢下人們的膽大妄爲,而是源自對一切都盡在掌握的自信。
那雙眼,正在無聲地說着什麼。
她是在說,只要自己乖乖地,做她的人,她自然會有許多的“金鐲子”在等着賞賜給她,一件又一件地,足夠她飄飄然地、衣食無憂地過上幾輩子,甚至幾十輩子。
聽雨低下頭來,將目中所有光華斂去。
眼,卻一直定定落在手裏的東西上。
技法拙劣的手絹突然變得十分有魅力,彷彿被注入了生命力一般,那麼鮮活,帶着她對未來所有的嚮往,包裹着她所有的期盼。
她重新擡起頭來。
這一次,她目光堅定,分明是對季蘭死心塌地的跟隨:“姨娘說是什麼,定然便是什麼。便如姨娘說聽雨是什麼,聽雨便是什麼。姨娘心之所向,聽雨劍鋒所指。”
一席話,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投名狀,總是要遞的。
那個遞投名狀的人,不是自己,便是聽月——若是,若是兩個人裏頭,註定有一個要飛黃騰達,走出不一樣的人生來,聽雨只希望那個人會是自己,而非旁人。
是自己,而不是任何相干的不相干的人。
不過是一隻鐲子,便能獲得如此收穫,季蘭終於覺得心氣平了一些。
“你來。”
她招了招手,“附耳過來,我與你說說話。”
眼,卻在立在一旁的桔秋身上掃了一眼。
桔秋縱然蠢鈍,但這種時候,卻是十分機靈的——
她忙急急地退了出去,小心將門掩好了,頭一回,卻見到一張面無表情的臉,頓時嚇了一大跳。
“你做什麼?”
她忍不住白了聽月一眼。
聽月目光復雜地在緊閉的房門上一掃而過。
“她果真如此做了,是不是……”
桔秋心中一跳,嘟囔着:“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聽月便笑了。
只是,笑容裏,有着掩藏不住的苦澀:“我勸過她的,有些人,不管你怎麼喂,也只是喂不熟的白眼狼罷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手指,緊緊地掐着衣襬。
桔秋皺起了眉:“這是我家姑娘的院子,你曉得自己在說些什麼嗎?”
她目光中,隱含着某種警告:“乖乖地閉上你的嘴,你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聽到,當好你的差,做一個瞎子啞巴,不然有你好果子喫。”
“當好我自己的差?”
聽月喃喃,目光卻在桔秋面上停留片刻。
“那麼你呢?你當好自己的差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