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目光堅毅，卻溫和，在某一個瞬間，幾乎幾乎要錯誤地以爲對方是十分寵溺自己的——
她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既是如此，先生請便罷。但小女今日求了先生，又不知如何報答，且請讓小女送一送先生，勉強充作謝儀……”
“不必。”
他卻拒絕了，只將肩上的東西向上提溜了一下，手仍將藥箱摟得死死地，修長的手指搭在深棕藥箱上，有種別樣的瀟灑和恣意——若是那上頭沒有那麼多的老年斑。
“四姑娘能親送老朽出門，老朽已然十分感激了。但老朽與姑娘的緣分僅止於此，四姑娘就此停步吧。”
老人說完話，也不等季笙回答，牢牢地抱着藥箱轉身走了。
漫天金黃的落葉中，老人穿一身褚色衣袍，被風吹拂着，衣袖高高地鼓起，甚有幾分世外高人的獨韻。那長衫，輕飄飄地隨風擺動着，衣袖高鼓着，仿要騰雲而去般。
那是南地的衣裳。
上一次看見這樣的衣裳，還是在寒山寺……
被太醫婉拒，季笙不好再跟上去，便隻立在原處，動也未動地將老人離去的背影定定瞧着。
有些話，她尚未問出口來，可是，她卻覺得自己心中已隱隱約約地有了一個答案了。
她低頭，眼一眨，已落下兩滴滾熱的淚來。
“四姑娘怎的哭了？”
出聲詢問的，是玉嬤嬤派來隨她一道送太醫出門的婢女紅翡。
“不過是風大，沙子迷了眼睛，我們走罷。”
季笙擡起頭來，面上，已重新掛上絲毫也挑剔不的的笑容。
紅翡不疑有他，忙急急跟上季笙。
只是心中隱約有疑惑仍在縈繞着，怎麼也散不去。
四姑娘剛纔那模樣，似乎有些……
她不由轉頭朝季笙方纔站過的地方望了一眼。
因爲被人長久地站立過，那處的落葉要比其他地方來的密實，緊緊扎扎地，摞了一層又一層。
一行人重新往回走。
季笙想到永安王妃的病情，又覺得有些頭痛——實則並不是什麼大病，不過是被她嚇了一回，怎的就如此傷了元氣？總也不見好？
然，她沒有想到的是，在她想象中正在昏睡着的永安王妃卻已睜大了眼。
玉嬤嬤在一旁守着她打瞌睡，頭一點一點地，正做一個算不得吉兆的夢。
“她有了身孕了？”
永安王妃猛不丁地出聲，嚇了玉嬤嬤一跳。
老人上了年紀，思維與大腦都有些跟不上速度，玉嬤嬤在心中略捋了捋，這才反應過來，忙連連點頭：“是……我是聽那賤婢身邊的丫頭說的，那賤婢，的確已經兩月未曾換洗了。”
永安王妃便“唔”了一聲。
倒是個好福氣的。“她輕輕地哼了一聲，語氣多有譏諷：“殊不知這世上，好福氣的人遍地皆是，若能受得住，也守得住那份福氣，才真算是好命呢。”
玉嬤嬤曉得這話勾出了永安王妃的傷心事，忙順着她的口風道：“若說福氣，這滿長安城裏，還能尋得出哪一位有娘娘您的福澤深厚？”
她也不在意，只淡淡道：“福澤不福澤的，實在也沒那麼重要。可我怕的是，她若阻了我的大事，哼——”
語氣裏便多了幾分狠絕。
玉嬤嬤心中一跳，忙急急道：“不過一個賤婢罷了，定然翻不起什麼風浪，娘娘只管放心。”
“對了，今日我讓你問四丫頭要東西，你可弄來了？”
永安王妃掃了玉嬤嬤一眼，想起另一件事來：“寒山寺的珍寶，她可帶來了？”
實則，她並不信佛。但這長安城中，如今佛教勢大，諸多百姓與貴胄都已棄道尊佛，她自也不會做其中的異類——若是有了那樣東西，後面的路，想來應該會更平順一些。
提到這個，玉嬤嬤便是一肚子氣：“老奴自然是問四姑娘要了的，可四姑娘卻不肯給……”
“不肯給？”
“是啊。”玉嬤嬤有些不滿地抱怨道：“老奴與四姑娘說，交出那樣東西，也算得上是她孝心可嘉，可她不肯給便也算了，偏還要扯些什麼荒唐的藉口，說是有人救了她的命，她爲了報答旁人的救命之恩，便將東西送了那人。”
“救命之恩？”
永安王妃心中一緊：“你是說，她遇過險？”
“誰知道那是不是四姑娘爲了藏私而特意編造出來哄騙娘娘的鬼話？”
永安王妃搖了搖頭：“不會。阿笙一向老實本分，又待我十分孝順，若那樣東西當真在她身邊，她定會第一時間拿出來與我，而不是在你親自發問之後方纔用那樣拙劣的藉口。”
那丫頭，一向老實，並不敢輕易扯謊，而且，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永安王妃也曉得季笙平素的爲人。
“怕是她當真在外頭遇到過什麼事情……”
她喃喃地，但腦中一閃而過的，卻是前些日子在石國公府出現的那一幕。
季笙走失又回來，頭髮衣裳都亂了，面上雖尚且算得上鎮定，但唯獨眼中隱約的慌亂卻在明亮的燈光下藏不住。
分明是遇上了什麼事。
“上次你不是說，四姑娘出門那次換下來的衣裳少了一顆扣絆麼？”
“是。”玉嬤嬤點頭道，“說來，四姑娘也實在是太不小心了些，不過出一趟門，連衣裳上的扣絆都掉了。”
她搖了搖頭：“到底是上不得檯面的庶女，無論怎麼調教，身上的那股子小家子氣卻是怎麼也散不去的。”
庶女？
永安王妃苦笑了一聲：她可不是什麼普通的庶女……
若非如此，自己如今也不必如此小心謹慎了。
“如今，阿笙已到了我膝下，便不該再是庶女了。我已下了決心，再過些日子，便同皇后上一道摺子，請求將她過繼到我的名下，爲她請封，她便不該是庶女了。”
永安王妃擡眼，朝玉嬤嬤望了過去：“那些什麼庶女的話，你便不必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