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人死得不能再死了。
溫蕙還在扭動那匕首。
那顆黑得不能再黑的心,也碎得不能再碎了。
小時候看的話本子,大俠斬奸除惡不是這樣的。都特別瀟灑,刀一揮,劍一撩,惡人倒地。
大俠都不會絞碎別人的心臟。
這是帶着恨意的行爲。
溫蕙的心口處,積了許久的恨噴薄而出,到她終於停下來的時候,呼吸依然急促。
這時,身後響起踏斷落枝“咔嚓”聲。
溫蕙轉頭,霍決站在那裏看着她。
溫蕙拔出匕首,血噴濺了出來。
溫蕙站起來,提着匕首向霍決走過去。
“蕙娘……”霍決想接過那匕首。
溫蕙手腕一翻,鋒利的匕首架在了霍決的頸間。
月色裏,她的眸子與平時的平靜不一樣,帶着血色。
從懂事起,溫家就已經漸漸有起色了。她也是從小就有丫鬟用的。
母親和大嫂偶爾還會親自下廚,到了她這裏,便是學做菜,那雞鴨魚也是竈頭婆子都已經殺好了的。
溫蕙一生,第一次親手殺的,便是人。
皇族宗室,親王郡主。
“誰動璠璠,我就殺了誰。”溫蕙盯着霍決的眼睛。
“我知道,你那時候就想殺我了。”霍決看了她一會兒,道,“只你忍下來了。”
當霍決告訴溫蕙他去殺陸璠的時候,溫蕙低下頭胸膛急劇起伏的那片刻,霍決察覺到了她的殺意。
但她終究是忍下來了。
可能因爲霍決沒真的動手殺陸璠,可能因爲她當時匕首收在了房裏,手無寸鐵,可能因爲考慮到了單打獨鬥做不到一擊必殺,可能考慮到了殺了霍決之後念安可能會對她和陸璠發起的報復……
她考慮的事情太多了,最終她將一口殺氣憋在了胸膛裏,忍下來,繼續跟他過日子。
而小郡主,卻真的對陸璠動手了。
陸璠沒死,都是因爲霍決爲了討好溫蕙,安插了人手。純屬是幸運。
所以溫蕙殺了她。
霍決以自己的血祭爐爲溫蕙打造那杆梅花亮銀槍的時候,曾希望溫蕙在他的保護之下,過快樂平安的日子,手上不用沾血。
但那其實是他對“月牙兒”的期望。
月牙兒不是一個成長成熟的大人,月牙兒是個半大的孩子,他想保護的是這個孩子的無知、天真和熱情。
可現在霍決看着剛殺了人的溫蕙。
她的臉上濺着點點血跡,她的眸子凌厲,她的脣緊抿成一線,帶着涼意。
她的身上有血氣和還沒散的殺氣。
美極了。
此時,告訴別人她是監察院霍決的妻子,決不會有人質疑。
他的妻子,美極了。
“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麼話你都不會信了。”他說,“沒關係。”
霍決沒管那匕首,他低下頭去吻了溫蕙。
她的脣上沾着血,微鹹微腥的味道滲入了兩個人的口腔裏
匕首太鋒利,在霍決的頸上劃出了一道細細的血線。
霍決捏住匕首,掰開溫蕙的手,把它從溫蕙的手裏取過來。
“這比我說的話管用,是吧。”
鋒利無匹的匕首,實在是,比霍決一百句承諾,更讓溫蕙覺得心安。
霍決掏出手帕,擦乾淨溫蕙臉上的血,又給她擦手。
“四哥,你不在家,我做了個夢。”溫蕙說,“我夢見,我憑着你的權勢,我的武功,把璠璠搶到身邊,從此可以跟她一起生活。”
“你回來了,剛纔,我轉頭看見你,夢醒了。”
霍決給她擦着手,道:“你其實,把一念大師送到陸府就可以了。”
“是啊。”溫蕙道,“明明就這麼簡單。我可能是瘋了。”
霍決擡眼,將她的頭輕輕按在自己的肩頭。
“你一直都在做‘該做的事’。”他溫柔地道,“只不過,終於做了一回‘想做的事’罷了。”
“這沒什麼,人都是這樣的。縱然知道什麼纔是對的,可有些時候,就是控制不住了,就是受不了了。永遠做正確事情的人,都非常人,或者大概已經不是人了。”
溫蕙靠在霍決的肩頭哭泣。
她好想和女兒在一起不分開,真的好想。
可從她離開開封陸府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註定不行了。
霍決抱着她,柔聲哄她。
許久,溫蕙擡頭道:“四哥,我闖禍了。”
霍決看了眼小郡主的屍體,笑了笑:“沒關係,四哥給你收拾。”
溫蕙笑了,笑着笑着,又流下眼淚。
霍決吻她的臉頰,吻她的眼睛,吻幹了那些眼淚。
“走,路上說話,璠璠的事,咱們慢慢說。”他牽着她的手向來時的路走。
秦城等了老半天了,見到他們回來,先看到了溫蕙身上的血。他眨了眨眼。
霍決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坐在地上捆着手腳塞着嘴巴的渝王府諸人。
秦城頷首。
霍決牽着溫蕙的手到自己的馬旁,溫蕙剛伸手扶住馬鞍,踩住一隻腳蹬,身後傳來一連串“噗噗噗噗”,箭矢入肉的聲音。
監察院的人辦事,都帶着手/弩。有事時,並不與人纏鬥,手/弩直接斃命,乾淨利落。死的都是“妨礙公務”、“對抗官府”。
所以監察院辦事,無人敢抗,都乖乖開門,任檢查,任抓人,任抄家。
溫蕙的動作滯了一下。
霍決託了她一把,讓她翻身上馬,隨即自己也上馬,與她共乘一騎。
溫蕙只扭着頭,一直沒往那邊看。
番子們在前面打着火把,把夜色照得恍恍惚惚的。
霍決和溫蕙共乘一騎,握着溫蕙的手摩挲,問她:“殺人,怕了嗎?”
溫蕙道:“刀刺進肉裏的感覺真是怪,後脊背有種難受。”
霍決道:“我就是專門幹這個的,一直乾的都是這種事。”
溫蕙如今懂了:“所以你就瘋了。”
霍決道:“你管着我,我就不瘋。你不管我,我就瘋得厲害。”
溫蕙嘆道:“等我也瘋了,就沒人管你了。”
霍決笑了:“你若瘋了,我就不能瘋,我得管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