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坻、隴坂,皆是關隴道之西隴縣小隴山(今關山)周邊的古稱。
秦人的先祖秦非子,被周天子封爲“附庸”時,封地便是在此處。因而,在黎庶口口相傳中,此地名稱仍舊被喚作秦邑(今秦亭縣)。
拔地而起的六盤山,以南北走向連綿至秦嶺山脈,將水土攔截在了這片坂地上,形成了林木遼闊、牧草豐茂的天然草甸。在秦人尚未被周天子賜予名義進入關中、擁有水草更爲肥美的“汧渭之會”之前,此處一直都是秦人的主要牧馬地。
歷經無數年的桑海滄田後,如今小隴山周邊再度迎回來了最初的使命。
大漢奪回隴右後,丞相諸葛亮在此處劃分了牧場,將兩千多馬匹牧養在此。
此些馬匹要麼是通過戰爭虜獲的,要麼是從騎督趙廣軍中淘汰出來淪爲騎乘畜力的,亦或者是用蜀錦茶葉等物從羌胡部落裏換來早就馴化好、難以與騎卒建立默契關係的戰馬。
亦是說,因民寡兵少而素來走精兵路線的大漢,在有更好的選擇之下,已不會將此些馬匹當成建立騎兵的坐騎之選了。
哪怕其中有不少戰馬口齒不過四五歲,用於征戰沙場並不遜色。
如若孫吳不前來購置,大漢會陸續將此些馬匹變成騎卒的副馬(馱運刀兵甲冑及其他),抑或者賣給勳貴作爲出行儀仗、以及豪族之家後輩子侄訓練馬術之用。
甚至,還會當成役畜轉運糧秣或耕田。
但不管怎麼說,從中挑選數百匹作賣給孫吳,尚是十分適合的。
鄭璞如今便是在此處,靜候吳使從冀縣趕來商議。
吳使果真是諸葛恪。
字元遜,鬚眉淡淡,顯得額頭異常寬。
身長七尺六寸,比鄭璞高一寸;年齒二十有六,比鄭璞年長二歲。
或許是久與江東豪族往來,他衣着頗爲堂皇華麗,乃衣紗縠襌衣,曲裾後垂交輸,冠襌纚步搖冠,飛翮之纓,連腰側玉決都青翠欲滴。
佐之龍驤虎步、面容矜嚴,顧盼間隱隱有股昂揚之氣。
如此人物爲使,不墮國威也。
而鄭璞則是麻葛漬巾束髮,着半新不舊的戎裝,身無金玉之飾,僅腰側配環首刀,深得軍中的幹練果決之風;且臉龐那道斜斜的疤痕,平添了幾分颯爽。
讓人見了,會不自覺的當之爲軍中老行伍,而忘了他尚且領着相府參軍之職。
不知是昨日至隴右,夜裏被丞相及諸葛喬以家宴待之的干係,諸葛恪對鄭璞爲人打探還頗爲詳細。甫一至,便率先拱手,微含笑而言,“久聞鄭君多謀善戰之名,今日得見,果不其然也!”
“不敢當。”
鄭璞囅然而笑,還了一禮,“葛君之名,我亦常聞伯松兄提及,乃江東俊才也!今得見,心甚幸焉。”
言罷,便伸手虛引,“內已設坐議之席,葛君請。”
“鄭君請。”
諸葛恪亦客套出聲。
就是數十步後,他面色便微有不渝。
鄭璞在牧馬場內設下的,還真就是“席”。
乃是清水河支流畔的一處沙地,頂無半片瓦遮陽,下鋪陳竹筵,列兩個草團編席,中以一短案隔開。案上亦無有肉脯蜜餞之物,僅擱置兩個酒盞以及一巨大的皮革酒囊。
更莫說此乃共盟邦友的使者。
是故,落諸葛瑾身後半步的一人,見狀率先作色而斥,“我等奉天子命而來,乃國使耳!君如此待之,欲折辱我國乎!”
他乃吳國宗室孫曦,孫靜之孫、孫皎次子。
今雖年不過二旬,但因其先父與諸葛瑾交情莫逆,故也與諸葛恪多有往來,此番便被孫權別遣爲副職隨佐,權當是歷練一二。於情於理,無論身份還是地位,他都應得大漢禮遇,但今鄭璞連個坐席都吝嗇於他,自是怒不可遏。
“哼!”
一記冷哼,從鄭璞身後傳出。
乃是虯鬚近三尺的關興,他正拄刀立於草蓆之側。
聞言便瞋目而視,“南船北馬,誠不虛言也!江東之人,不知牧馬之地僅設馬概與馬奴之舍,竟無禮聒噪!你若貪酒肉之食、喜伎樂靡靡之音,徑直歸去成都尋大鴻臚署,我大漢尚不缺你一人食樂!”
“你!”
頓時,孫曦赤色浮面。
剛想再度爭辯幾句,卻是被諸葛恪以目視制止了。
因爲昨夜諸葛喬特地囑咐過他,聲稱數日前關興尋丞相請纓,充當此番洽談販馬的副職。自然,源於昔日的襄樊之戰,諸葛恪也能猜到關興絕對是不願意將戰馬賣於吳國的人之一。
如果放縱孫曦繼續爭辯,恐雙方會不歡而散,進而讓戰馬交易之事胎死腹中。
本就有求於人嘛,不應做意氣之爭。
再者,以關興的身份,鄭璞亦是讓其站立於側,孫曦候在旁又有何奇怪?
將方纔的不渝之色盡數化去,諸葛恪笑顏潺潺,出言道,“嘗聞貴國上下皆尚清簡,以榮樂爲恥。今得見鄭君之宴,可謂傳言不虛也。”
言罷,便步來入座,以實際行動緩和雙方爭端。
“呵,葛君乃妙人也。”
盛讚一聲,鄭璞也入坐,舉起酒囊給二人皆斟滿盞,笑語解釋道,“非我有意苛於貴國,委實是牧馬之地非待客之處。但若是在官署之處設宴,又無法讓葛君親眼目睹戰馬之姿,便只好出此下策。有所不周,但望葛君莫怪。”
話落,便舉盞而邀,“葛君,盛飲!”
如此解釋,讓諸葛恪心意大爲寬解,亦然喜笑盈腮而共邀,“飲!”
就是酒水一入口,便蹙眉呲牙。
馬奶所釀的酒,太酸了!
至少,第一次飲的諸葛恪無法適應。
此子乃故作戲耍,讓我現醜態邪!
心中泛起一縷羞惱,飲了半口便將酒盞擱置於案的諸葛恪,凝眸目視着鄭璞。
卻是見他面無異色的一飲而盡,放下酒盞之際,似是意猶未盡,還再度取酒囊而斟。
呃.........
莫非是我多心了?
見狀,諸葛恪心有所惑。
而鄭璞斟酒之時,見諸葛恪的酒盞尚滿,不由面露詫異而問,“葛君竟不善飲邪?”
當今世風,以善飲爲豪烈之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