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中縣桑園峽外二十里。
一個小軍帳很突兀在落下山腳側,帳四壁都割掉了,頗有點像個山腳亭子。
鄭璞與匈奴休屠支部首領梁元碧分上下席而坐。
以對宴的方式,擺設兩張短小的案几;中間設火堆,架着半片羔羊在炙烤,而兩案几交錯處的雪層依稀,被一隻紅漆小陶爐點在上面,冒着嫋嫋炊氣;隱隱約約有一股馬奶酒的味道混着肉香蔓延。
梁元碧要歸去關川河谷的棲息地了。
鄭璞以送魏軍戰俘及牛羊來犒軍的恩情,設宴爲他餞行。
只不過,受到禮遇的他卻是眉目緊鎖。
他求成爲大漢朝廷徒附、請隴右漢軍庇護的請求,已然被鄭璞允許了。
但鄭璞也直言不諱,聲稱他如今僅僅兩千餘落(戶)的族人,是很難在涼州生存的。
尤其是在此時漢魏相互攻伐的時刻。
哪怕是有漢軍的庇護,逆魏或者是其他羌胡部落驟然攻伐於他,他又如何能堅持到漢軍的救援呢?
畢竟他部落的棲息地離漢軍駐地頗遠。
更莫說,每部漢軍出兵與否,都需要上稟丞相諸葛亮或者其他主官。
待獲得許可後出兵,說不定他的部落都被滅了。
這讓梁元碧泛起了憂思。
也知道鄭璞並非是在危言聳聽。
他先前能得以繁衍生息,是涼州歸屬於魏國。
魏國涼州歷任刺史及武威太守,爲了不讓其他羌胡部落強大,便明裏暗裏杜絕各部落強兼弱的戰爭。如今他爲了日後打算示好於漢軍,被鄭璞攜帶往桑園峽示威於魏軍,武威郡祖歷縣那邊的魏軍豈能不慫恿其他羌胡部落攻伐於他?
唉......
心切之下,欠缺考慮了。
他心中便是一陣懊惱。
也不由去思慮鄭璞提出的另外兩個建議。
其一,是被大漢編入戶籍,遣往蜀地棲居,他將得到一個清貴之職以及食邑兩百戶的爵位,讓子孫後代從此衣食無憂。
另一,則是他將成爲大漢的將領,領着族人以義從的身份爲大漢征伐。
大漢朝廷會在隴右之地劃出一塊牧場安置族人,且征伐時糧秣以及輜重都無需自備。
戰爭所獲,將與戰功等比置換。
一個是失去首領的權柄,一個是被戰爭慢慢消耗部落壯大的底蘊。
兩種選擇,他都不願意選。
“將軍,若是我部落願意永爲大漢保塞之兵,不知漢廷如何待我?”
好久的沉默後,他便提出了另外一條出路。
這也是大漢對匈奴部落的慣例了。
自從前漢開始,歷經漢武帝、漢宣帝攻伐以及內亂而式微的匈奴,南來投降於大漢,就是被朝廷安置爲保塞之兵的。
且如今的逆魏,依舊對匈奴及鮮卑等部落執行着此策。
鄭璞聽罷,心中不由好笑。
人心不足蛇吞象。
區區兩千落的小部落,居然也膽敢聲稱爲大漢“保塞”?
斂起笑容,鄭璞並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非是我質疑首領的誠意,只是以首領的部落,可爲我大漢保何處之塞?再者,我大漢今尚未奪得河西四郡及關中三輔,也無有關外之塞安置首領啊!”
大漢是有關外之塞的,如陰平郡與隴西郡。
但這兩個地方的關外之地,棲息着化外白馬種羌以及燒當種羌,他們早就臣服大漢了。
而且鄭璞的話沒錯,以他弱小的勢力還真無法爲大漢保塞。
好久一陣沉默。
讓鄭璞心中有些不耐,便舉起酒樽邀了一杯,“既然首領今無決,不若歸去慢慢思慮吧。我將此番戰事繳獲的一些軍械與你,權當是首領來附我大漢的謝禮,也好讓首領多些自保能力。”
“多謝將軍!”
連忙放下酒樽,梁元碧起身,曲手撫胸弓腰作禮,“唉,罷了。將軍以誠待我,爲我思量兇吉,我若是不接受好意,恐他日遭長生天怨之。就是不知,若是我族人皆遷去蜀地編入大漢戶籍,我獲得爵位後可否留百部曲隨身,爲大漢征伐否?”
言至此他頓了頓,恐鄭璞不願意答應,便搶着加了一句,“將軍,我部落弱小,爲了避免被他人擄掠,便時常遷徙各地。如烏水流域、河西四郡以及塞外河套陰山等地,我都十分熟悉地形地勢。若是將軍爲我請命,讓朝廷授予我軍職,我必可爲大漢日後征伐裨益!”
“大善!”
不由,鄭璞大笑。
也起身過來扶起梁元碧,“首領願意爲將率,乃是爲我大漢再繼‘高不識’故事也!首領之請,我必然力促成,無憂也!”
頓時,梁元碧亦然大笑。
事情聊定,酒飽肉足。
鄭璞便讓一都伯領着百餘人隨梁元碧歸去,協助他遷徙族人。
而得知事情始末的張苞,則是目視着他們遠去的背影,低聲謂鄭璞道,“自古以來,居安不忘危。我等漢家有禮義之教、刑罰之誅,尚且有愚昧之民犯禁,又何況匈奴休屠支部此等胡虜乎?子瑾此番募彼梁元碧爲將,恐他日生出事端來。”
亦一語道破了梁元碧的心思。
成爲大漢將領隨徵,不僅是積累功勳獲得更大的禮儀;亦然是想着在擊潰其他羌胡部落擴大自身威名,讓其他弱小的匈奴部衆來依附於他。
畢竟,比起大漢朝廷,其他匈奴部落更願意相信同族的他。
看似讓出兩千戶族人被大漢編戶,實際上卻是所求更多。
只不過,對於梁元碧的小心思,張苞能瞭然於胸,鄭璞又豈能不知?
“嘿,文容兄多慮了。”
鄭璞哂然而笑,徐徐謂之,“論騎射功夫,自然是彼胡虜者更精湛;但若論權謀,他尚能佔了我大漢便宜?今日我許與他,不過是千金市骨罷了。不然,以他區區兩千落族人,若是膽敢不臣服,我不便出面,讓安國兄發兵去滅了便是!還真以爲送了些俘虜及牛羊來,便自命爲我大漢的忠貞之徒?呵~~~”
呃...........
頓時,張苞啞然。
他倏然想起來了,這位妹婿行事素來狠戾。
但凡對國裨益之事,他都不會帶上個人的情感及思慮名聲。
“罷了,是我多嘴。”
張苞橫瞥了一眼,沒好氣的說道,“竟是忘了,子瑾素來不以德行著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