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自歡 >84.084
    七刀自己也不太懂自己了。

    在土匪窩裏, 除了那些女子,他就是最弱小的存在了。他一直其實都是苟活的狀態,然縱是苟活,他也一心一意的想要活下去,對死亡充滿了恐懼。

    現在他已經不弱小了, 卻奇異的,也不再畏懼死亡了。

    血帶走了力氣, 他已經感受不到傷口的疼痛了, 身體的痛感已經麻木。他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但他不敢退。他不能退, 他的身後是範深。範先生如果死在這裏,他再也不能回去面對竹生。

    他奇異的有一種痛快之感。如果死在這裏, 如果爲了保護那個男人死在這裏,竹生、翎娘她們都再不會用那種眼光看他了吧。

    想到他的時候,會有一絲懷念和感激吧會記住他的名字吧

    三柄馬刀同時壓下, 七刀橫刀相抗。三個人三柄刀的力氣,他竟然能抗得一抗,這膂力也是驚人了。對方心中亦是驚駭,明明是個身量還未長成的少年, 如何這般大力

    可七刀再大的力, 也已經是強弩之末。那三柄刀, 終於是把他壓倒在地。七刀跌倒, 後背着地, 眼看着那三柄刀又舉起即將落下, 他躺在那裏,露出了微笑。

    奇異的破空之聲傳來,三名敵兵的頭顱如被鐵錘擊打的西瓜一樣爆裂碧玉般的綠色長刀如迴旋鏢一樣旋轉,冷漠的收割生命,裹挾着空氣的嘯叫聲,毫不停留的又回到它主人的手中。

    七刀的眼睛驟然睜大。

    來了她來了她看到他了嗎看到他流的血、受的傷了嗎看到他是如何努力、如何拼命了嗎

    竹生牢牢的一把抓住旋飛回來的綠刃,左撩,右削。兩個豐國士兵應聲倒地。幾息間,竹生和她的人已經突進到七刀身邊。

    “先生呢”砍倒衝上來的幾個敵兵,身周的人將她護在中間,她跪在地上俯下身問。

    “正堂”七刀大口的喘着氣,流着血。

    “給他喝藥”竹生說完,從七刀身上邁了過去。

    七刀被同伴扶起,灌藥。血迅速的止住,傷口雖還疼,力氣和生命卻都不再流失了。

    他的眼睛盯着竹生離去的方向。

    還不夠嗎還不能讓她多看他一眼嗎到底要他怎樣做纔夠啊

    竹生和她的人衝進了府門。第一進院子方正闊大,穿過穿堂,便是第二進院子,隔着兩進院子,遙望的便是正堂。

    這兩進院子裏擠滿了人。竹生的人一路歷練,已經沒有了半個時辰前的緊張忐忑。他們的血已經熱了起來。

    再不是兩腳羊,再不是弱小任人宰割他們手中也有了刀

    男人們吼叫着,終於和人數衆多的敵人正面對上刀鋒碰刀鋒一命換一命

    豐國人逼得最後的守軍退守正堂,眼看着就要攻破正堂,不料突然腹背受敵。一時戰況突然逆轉

    竹生一柄綠刃在手,勢如破竹,無人可擋。她今日不似當日,單槍匹馬殺進殺出,她有同伴並肩。雖然他們每個人一個人的武力都無法與她對抗,但所有的人擰成一股的時候,力量便會加倍的放大。

    竹生已經許多年沒有再與人並肩而戰過了。這情形彷彿回到許多年前她還年輕的時候。來到這個世界,竹生的血冰冷過,憤怒過,狂暴過,卻還是第一次又熱起來。

    她一個人突進到了正堂大門,將紮在那裏的豐國士兵如破橙般以刀風隔開。這裏人太多太密,敵我混雜,她的綠刃施展不開,只能收斂着。

    她一突進來,大門處的壓力驟然輕鬆。有人帶着喜意大喊了一聲:“姑娘”

    竹生不回頭,只問:“先生呢”

    大門處的都是澎城守兵,只中間雜着一人,服色不同,正是高家堡的阿牛。阿牛大聲道:“先生無事。”

    範深無事,竹生終於放下心來,便欲重返戰團。房舍中卻傳來範深焦急的聲音:“是竹生嗎快進來”

    範深向來沉穩如淵,少有如此惶急的時候。竹生便沒戀戰,砍倒身前之人,轉身鑽進大門去了。

    阿牛閃身放她進去,隨即有堵住了大門。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當初亂兵屠村,阿牛就是第一個撿起兵刃,怒吼着衝上去和竹生並肩而戰的人。

    從那日起,他的勇氣和忠誠,便都獻給了竹生,矢志不渝。

    雖是白天,門窗都閉着,屋中便不亮堂。

    範深坐在青石地板上,鮮血染紅了青衫。他的髮髻也散亂了,他慣常注意外貌整潔,少有這種狼狽的樣子。

    他不是一個人。他的懷中還抱着一個男人。

    “竹生”他聲音嘶啞,“你的藥藥帶了嗎”

    竹生三步並作兩步搶上去,蹲下身按住那人頸大動脈,再探探鼻息已經遲了。竹生搖搖頭,道:“他死了。”

    範深擡頭看着她。他臉上沉靜如故,眸子卻深黝如墨。

    竹生見過他這種神情,這種目光。那時他的妻子死了,他的女兒遭匪徒玷辱。他沒有流淚或怒吼,他只是握着女兒的手,告訴她“活着就好”。

    即便是竹生這樣冷靜的人,都有爆發的時候。範深範伯常卻從未爆發過。

    這個男人所有的情緒,都是向內的,收斂的。

    竹生不知道這個死去的男人是什麼人,與範深是什麼關係,她卻知道,他如夜色一般的眸光,已經是他的悲傷。

    竹生退後了一步。

    “外面還需要我。”她說。

    她說完便轉身出去了。

    範深的目光凝在昏暗大堂的空氣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懷中的人已經開始失去體溫。外面刀兵碰撞聲漸弱,直至消失。他聽到了歡呼聲。

    竹生因爲太年輕,她的聲線不可避免的是嬌柔之聲。但她說話的時候,語速拿捏得很好,語調總是低沉,聽起來便令人信服。一看便知,在談吐方面是受過特別的教導的。

    他聽見她把己方的人集合,有高家堡的村兵,也有澎城的守兵。她有條不紊的下達一條條命令,滅火,救人,關城門,搜索殘敵

    她知道該做什麼,該先做什麼。她做事的順序不是爲了結果,而是依據她眼中的重要性。

    這兩年,他曾試圖教導她,改變她,妄圖把她塑造成他期望的樣子。卻發現很難。

    他以爲她年紀還小,需要他來教會她很多東西。但其實,她該會的都會了。她只是因爲來自一個閉塞的地方,所以對這世界的一些常識、歷史和規則很陌生。

    每當她遇到她不懂的,她便虛心請教。而當她一旦弄懂那些背景和規則,她便會自己思考,而後做決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