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洞窟,重見天光時,恍如隔世。
在心中大概估計了一下所擁有的僱傭兵聲望後,葉牧開口:
“蒼兒,轉身,別回頭。”
葉蒼眨眨眼,乖乖地轉過身背對着葉牧,順手把手裏的長刀收回腰側的刀鞘,突然“啊”了一聲,說:
“糟糕,忘記把匕首收回來了。”接着自顧自聳聳肩,“算了,也沒什麼關係。”
與此同時,葉牧環顧一週確認沒有異動後,收刀還鞘。擡起雙手,心念轉動間,已觸到了動物溫熱的皮毛。
被喚出的逐風和儲備糧看看兩人,乖覺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回身吧。”葉牧說着,掃了眼一旁的信息欄。
要儘快趕路的話,坐騎必不可少。花時間調開葉蒼後再召出坐騎,進行掩飾僞裝之類的,沒有必要。此時值得一冒引發疑惑的風險。
葉蒼轉回身,看到突兀出現的兩匹坐騎後,表現得十分平淡正常,他問葉牧:
“爹,我們去哪?”
翻身上馬,葉牧答道:
“盛陽。”
看看馬上的葉牧,再看看自己高高的個子,葉蒼認命地走到儲備糧面前,騎到了白羊的背上。
因爲也是爲了載人而設的坐騎,白羊雖然看起來軟軟綿綿十分可愛,但實際體型並不嬌小,此時葉蒼長手長腳騎在它背上,卻也伸展得開,沒什麼不適。只是一個五官深刻立體的大男人,坐在一頭毛嘟嘟的萌系少女風羊羔身上,看起來難免引人發笑。他自己也知道看起來大約會是個什麼樣子,扶了下額頭,自暴自棄地抓起了繮繩。?
默默移開視線,葉牧叮囑了一聲“跟上”後,面不改色地一抖繮繩,驅馬當先衝了出去。
飛馳之中他伏下了身體,貼近逐風的耳朵,低低地問:
“你聽得懂我說話嗎?”
“咴?!”
駿馬一聲嘶鳴。
同時他面前的信息欄中,不斷浮出了新的信息。
[當前]逐風:誒?!
[當前]儲備糧:叫什麼呢?嗚哇!爲什麼他把刀□□了,危險危險!救命!
身後咩的一聲慘叫,白羊一個猛躥趕到了紅馬的旁邊並駕齊驅飛奔着,此時葉蒼手裏拎着拔出的刀正沉思着在羊背上上下比劃,動作剛好被葉牧盡收眼底。
他不得不中止了對話,直起身來先關心一下自家兒子:
“蒼兒,怎麼了?”
葉蒼擡起頭,爽朗一笑:“爹,沒事。我看它毛太厚了,削短點應該能輕快不少。”
“咩咩咩!”
[當前]儲備糧:頭可斷,羊毛不可短!
這時已經進入了林區,坐騎們慢下了速度。儲備糧走得十分不安心,時不時側過頭偷偷向後瞧上一眼,黑黑的大眼睛含着一包淚,委屈極了。
葉牧無奈勸阻道:“難爲你了,暫且忍忍,莫要動它。”
爽快地點點頭,葉蒼說:“我聽爹的。”,隨即刷一下收起了刀。
儲備糧歡快地“咩~”了一聲。
[當前]儲備糧:主人最好了~
哭笑不得地看着信息欄,轉眼間又沉澱下情緒。葉牧開口問道:
“你們可知道,今早在船上,那條龍襲擊之後,情形如何?”
[當前]儲備糧:不知道……
葉蒼:“恩?它橫衝直撞過來,然後爹和我就到了那個山洞裏了。”
[當前]逐風:沒印象。誒,爲什麼我要回答。
得到這樣的答案難免有些失望,但多少也在預料之中。他打起精神,說了聲“恩,知道了”後,收回信息欄,不再開口。
葉蒼意識到了什麼,問:“爹是在擔心小弟小妹?他們現在很好,沒有危險。”
葉牧聞言,轉頭看向葉蒼,問:“你知道?”
葉蒼點點頭:“我感覺得到他們的狀態,很安全。”
微微鬆了口氣,葉牧說“那就好”,將目光轉回了前面的路。
無論如何,還是要親眼看到才能安心。
儘管尋找方法回到原本世界的念頭從不曾減弱過半分,但在那之前,他有必要先將三個孩子安置妥當——好吧,其中一個現在看來可能不能稱之爲孩子了。
沒有他們的陪伴,他來到這個陌生又兇險的世界中後的生活,絕不可能是現在的軌跡。
或許他會一個人逃走,然後茫無目的地在這片地域上游蕩,尋尋覓覓着返回他的世界的方法,在戰鬥中適應下來活下去?或者迷失於殺戮而不自知。
那是歸屬感。
他很少品嚐到的感覺。
出了林區,便是湖畔,不久前剛走過一次的路十分熟悉,沒花費多少時間就到了小村,直穿而過,向着官道行去。
然而一陣陣轟隆隆的聲音讓葉牧剎住了坐騎,變了臉色。
他分辨不出這是什麼聲音,但遠處天上成羣飛舞着,有着細長尾巴的奇形怪鳥,他卻是十分熟悉。
那是妖魔們訓練出來的斥候,報死鴞。
在古戰場的地圖中,它的出現只昭示着一件事情。
妖魔的大軍來了。
一拉葉蒼,二人滾落坐騎進入叢間隱蔽起來,翻滾中葉牧收起了坐騎,轉眼間此處看上去已然尋常如故。
有幾隻報死鴞脫離了隊伍向這邊飛來,在空中盤旋幾圈沒什麼發現後,尖銳地拉着長長的調子號叫幾聲後返回,重新匯入了鳥羣。
大地不知震顫了多久,良久之後,一切重歸寂然,葉牧慢慢從地上站起身,臉色凝重無比。
從報死鴞的飛行方向來看,它們是從盛陽方向而來,而它們的目的地顯然只有一個。
——長益城。
在洞窟中不過短短一天時間,這片土地上,又發生了什麼?
而半日之後,他就發現了更大的麻煩。
盛陽城外,是黑壓壓妖魔的軍隊,鐵桶一般將盛陽城圍得水泄不通。
大江之上,翻滾涌動着不知名的巨蟲,醜陋的身上披着虯結的厚厚甲殼,辨不出頭尾。隨波而來的,是極其簡陋的木筏子上載着的大批妖魔。
天空之中,成羣的報死鴞盤旋飛翔着,虎視眈眈,厲聲尖叫。
此時要渡江,明顯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兩人伏在遠處,伺機觀望着。
江上的火光燃了半夜,城牆處的廝殺聲,也響了半夜。
勝負分曉。
盛陽城,破。
後半夜,點亮這黑暗天幕的是城內的熊熊火光,以及即使在遠處都能聽到的,滿城的慘叫悲泣和呼號。
在那燒紅了半邊天的火光下,兩人離開了這處地界,趁着依舊濃重的夜色,返身向南行去。
葉牧問:“能確認他們現在的狀態嗎?”
葉蒼答道:“他們沒事,很安全。”
這番對話之後,便是沉默地趕路,再無交談。
盛陽城的境況,昭告着這樣一個事實——大江以南的這片土地,已經成爲了淪陷區。
半壁江山,盡數落入了妖魔之手。
江必然是要渡的,但交戰中的現在,並不是合適的時機。可以預見在未來的一段時間中,這條大江將成爲新的戰線,兩邊的警備必當嚴密無比。
現今,只能在某地蟄伏下來,再徐徐圖之。
或者等待塵埃落定警戒鬆懈,或者沿江而行尋找新的渡江地點。
首先要做的,是避開妖魔佔領了新的土地後,即將到來的一批大清洗和搜查行動。
這一帶,葉牧最爲熟悉的地方,便是那處漁村。
依山傍水,草長林密,將那附近作爲臨時的據點,再合適不過。
七殺殿所在的那處山谷中,呼哧帶喘地奔出一個人,在微薄的星光下手腳並用,向前奔跑。
葉牧如果看到,必定能夠認出,這便是之前在湖畔偶遇,後來又失了蹤跡的那名村民。
這人不停不停地奔跑着,涕淚流了一臉,還有血痕糊在上面。
要去哪裏?他不知道。
在他的腦中,反覆閃現的,只有從幽夢魔胸口探出的那截劍尖,和那雙簌簌掉下淚珠的紫晶眼。
他被那隻妖魔劫了去,對方沒殺他,只一個命令,就是陪它說話。
一直說話一直說話一直說話,說什麼都行,只要是人類的語言。
他是個孤兒,村裏人也不大喜歡他,自個兒搭了個小房子遠遠住在村子的外邊。從小到大,沒人肯那樣認真地聽他說話,也沒人肯那樣和氣地回答他。
和妖魔一起度過的這幾天,比他過去和人類一起度過的幾十年還要幸福快樂。
雖然妖魔的形貌嚇人,但在他心中對方真的很美麗。
它沒做壞事,只是救起了那個人而已,爲什麼,爲什麼那個人要恩將仇報殺了它?
仇恨一旦埋下了種子便開始迅速生根發芽,連着過去曾受過的那些欺侮嘲笑一起,化作了生平從沒有過的黑暗情感一口吞噬了他的心。
星光下,他臉上那雙顯露出無比險惡神色的眼睛,晶紫燦燦,灼灼無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