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從津門第一開始 >第十七章 強拆
    “瑞雪兆豐年啊。”

    坊正從窗外收回目光,重新投在了面前裹着破舊羊皮襖的老漢身上。

    “老聞,酒也喝了,飯也吃了,那件事,也該給個答覆了吧?”

    老漢不言不語,只顧低頭對付手裏的羊骨頭。坊正的話丟出去沒人接,砸在了地上,氣氛一時間顯得有些尷尬。

    “老聞?”

    “答覆就是——”

    老漢嘴巴蠕動着,呸一聲吐出一小塊碎骨,砸在桌面上,

    “不賣。”

    “……”

    坊正臉色變得不太好看,“老聞,別犯倔。安節度是咱大唐的將星,護國的名臣,他要買咱坊的這片地來建新宅,是咱們多大的榮典。況且,街坊鄰居都已經答應了,就你一個死活不肯挪窩,若是誤了期限,安府怪罪下來,你、你這不把大傢伙一起拖下渾水了麼?”

    “真是安節度要買?”老漢擡了擡眼皮。

    “我是坊正,我的話你還不信麼?”

    “你見過安節度?安節度親口跟你說的?”老漢話頭不停。

    “……老聞你糊塗了,安節度是何等人物,日理萬機,怎會親自接見我這種小吏?是安府的常管事代爲出面。”

    “你見過常管事?”

    “……”坊正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安節度,常管事,扯得好一張虎皮。”

    老漢嗤笑一聲,

    “我已經打聽過了,分明是常管事那個浮浪侄子,想拿了這塊地,向他叔叔搖尾巴獻媚,但自己又出不起錢,便藉着安府的名頭,豪取強奪!”

    “老聞你盡講渾話,”坊正臉上掛不住了,“要真有這種事,我是坊正,難道會眼睜睜看着街坊們受欺負?再說了,地契買賣雙方的畫押俱在,何來豪取強奪之言吶。”

    “十幾戶街坊,有幾家是真心答應的?還不是被嚇唬住,爲了保全一家老小,咬着牙含着淚,半賣半送了產業?”

    骨頭在桌子上重重一敲,老漢虎着一張臉,

    “破皮無賴的下作手腕,我也瞭解。起先恐嚇威逼不成,便是潑糞、堵門、丟炮仗、放狗撕咬、調戲婦女、擲石砸窗……”

    “安節度是大唐的將星,我兒子卻也是大唐的好兵。那羣腌臢貨色扯來虎皮做大旗,嚇得住拖家帶口的街坊們,嚇不住我這個獨居的老頭子。請坊正轉告那個姓常的浮浪子,想要我家的地,就從我這副老骨頭上踩過去!”

    擲地有聲。

    “大正月的,說這種話多不吉利。”

    坊正急忙安撫,

    “你先消消火,回去再好好考慮一下,此事咱們改天再聊。來,喝酒。”

    “改天再聊,也是一樣。”

    老漢朝坊正一拱手,

    “謝謝坊正的酒肉,民脂民膏,果然肥美。老頭子喫飽喝足,就先回了。”

    說罷,老漢裹了裹破舊的羊皮襖,頂着漫天雪花離開飯館。

    坊正盯着老漢的背影,默然了片刻,酒杯突然往桌上狠狠一磕。

    “沒天理了嘿,不識好歹的老匹夫,不就是有個在安西軍中當文書的兒子麼?不入品的刀筆吏,狂什麼狂!”

    坊正神色慍怒,好半晌,卻又陰陰一笑。

    “不過,拖住老東西這麼久,想必常公子那邊也完事了吧?”

    ……

    “動作麻利些,在姓聞的老東西回來之前,儘早完事。”

    聞家門前,簇擁着一羣潑皮無賴,手拿釺子鑿子錘子,滿臉狠厲兇橫。

    鄰居們探頭探腦張望,爲首的常四隻扭頭瞟了一眼,便嚇得他們紛紛縮回腦袋,緊閉門扉。

    “上。”

    伴隨着話音,常四擡起一腳蹬開屋門,屋裏頭空無一人,火坑中炭灰尚溫。

    當着常四的面,潑皮們沒有一個偷懶的,爭先恐後涌了進去,拿錘子的開始砸牆砸炕,拿釺子的開始鑿門鑿窗,就像一羣猴子上房揭瓦,將整棟屋子拆得零零碎碎。

    “頭兒,這些鍋碗瓢盆……”

    “砸!”

    “這些棉衣被褥……”

    “燒!”

    “這些糧油米麪……”

    “尿!”

    一時間,噼裏啪啦的破碎聲不絕於耳,陶瓦碎片炸開滿地。

    炭火重新點燃,棉服被褥一投進去,便熊熊燃燒了起來。

    幾個潑皮將牆上的臘肉、缸裏的黍子、瓶瓶罐罐的油鹽醬醋堆在一起,揭開褲腰帶,掏出傢伙什,身子抖動了一陣,腥臊沖天。

    沒過多長時間,屋裏屋外已經一片狼藉,寒風陣陣往裏灌,幾成廢墟。

    “櫃子,別漏了。”常四手一指。

    幾個潑皮上前砸開帶鎖的箱櫃,在裏面扒拉了一陣,本以爲能翻出來什麼值錢的東西,卻只扒出十幾封書信。

    “老東西腦子有病,廢紙當寶貝……”

    “咦,邊軍的信?”

    有個識字的潑皮眼睛一瞥,趕忙捧着書信,來到了常四面前。

    “頭兒,姓聞的好像和……這是……好像和安西軍有舊啊。”

    “我他孃的還和安節度有舊呢!”

    常四一瞪眼,踹了腳潑皮,“估計也就認識一兩個大頭兵,幾張破紙,瞧把你嚇得那熊樣。燒了,都燒掉。”

    “喏。”

    潑皮手一擡,信紙飄飛着落入火坑。

    火苗狂亂。

    “燒不得!那是我兒子的信,燒不得啊!”

    忽然,一個裹着羊皮襖的身影踉蹌衝入屋子。

    幾個潑皮想攔,但老漢滿臉悲憤,蒼老的身軀中突然榨出了一股力量,居然真讓他硬闖了過去,跌跌撞撞來到火坑邊上。

    “畜生,你們這些畜生……”

    乾枯手指不管不顧探入火坑,抓着那些紙片,但跳躍的火苗已經順着紙頁蔓延開來,指頭上反而燎出了幾個泡。

    下一刻,老漢領子一緊,被拖拽了出去,胸口重重踏上一隻腳。

    “畜生……”

    呼吸困難,嗓音悲愴。

    啪一聲重重的脆響,老漢腦袋一晃,幾顆牙齒甩脫了出去。

    “老東西,我教你說話。”

    常四甩了甩巴掌,

    “知道我是誰麼?知道我阿爺是誰麼?就憑你這幾句畜生,我弄死了你,京兆尹也不敢吭聲!”

    “等我兒回來,回來收拾你們……”老漢紅腫着臉頰,口齒不清,死死盯住常四。

    “呦,老東西這話硬氣,你兒幾品大員吶?莫非是安西節度使?”

    鬨堂大笑。

    常四鞋尖狠狠一擰一碾,老漢胸口一悶,險些就喘不上氣。

    “把老東西身上的羊皮襖子扒了,丟火裏。”

    幾個潑皮立刻動作。

    狼藉之中,常四環顧一圈,目光掃過破爛的門窗、開裂的牆壁、腥臊作嘔的糧食、黑絮飄飛的火坑……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看你這回,滾還是不滾。”

    破皮們揚長而去。

    只留下一個乾瘦枯槁的老人,在寒冷的溫度中瑟瑟發抖,喃喃自語:

    “等我兒回來,回來收拾你們……等我兒回來收拾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