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富泰卻是急了:“草民確實是在讀書呀,草民確實是讀書人啊。“
“哈、哈、哈、哈……“有人甚至都捧腹大笑了,甚至於竟連眼淚都笑了出來。
艾富泰又聽到了大家的嘲笑,是真的急了。
若是從前的艾富泰,被人笑了也就笑了,可這數月以來,他幾乎每日都在讀書。
課本發下來,先從最容易的看起,起初是自己盲人摸象;
可是很快,在李莊、鹽田湖、工業園區裏,有許多想要讀書和他一般的孩子們,都不自覺的開始組建了學習小組。
每次下了工,他們便聚在一起,廢寢忘食一般,艾富泰將自己認得的字教給別人,而其他人也將認識的字傳授給艾富泰,甚至於,偶爾,他們也會想盡辦法四處去請教。
李莊這一片因爲靠近工業園區,也有幾個因爲各種原因、家道中落的寒族子弟入了作坊,他們讀過一些書,一下子,這樣的人便喫香起來。
大家帶着米,或是一些用白鹽醃製曬乾的雞鴨,這些平時自家捨不得喫的物產,如今卻提了去,權作束休,向他們請教。
這寒族子弟們,如今因家境中落,以至於到了不得不與庶民草根們在一起廝混的程度,起初他們的自尊心是無法接受的。
可很快他們發現了新鮮的事,長安工業園區這一片的草根庶民子弟,求知竟然求到了自己頭上;
這便一下子,讓他們又恢復了以前的自尊,少不得會出言指點一二;
當然,他們也將希望放在了學堂上;
有那麼多長安富貴者,甚至不吝重金,求奶奶告爹爹地想要自家子弟、進入格物學堂、學考進士;
現在機會就擺在了他們這些普通草根庶民們面前,只要通過了通過考試便可入學,誰不想試一試呢?
哪怕就算入不了學,能讀書寫字,在李莊每月也會獎勵細糧的;
何況入學後,每頓都有豬肉喫,更甚至,”小學畢業了”,隨意即可進入各個工坊做個帳房、或者”儲備幹部”;
總之,橫豎都不會喫虧。
所以,艾富泰白日便上工,夜裏就藉着作坊裏的燈,看書到子夜。
若是白日有空餘時間,他就會和其他人一般,跑到格物學堂外頭來”偷聽”。
因爲裏頭有初級培訓班,是專門培訓富家子入門的,而他們就躲在這學堂牆外頭,聽着裏頭的人誦讀課本。
在沒有老師指導的情況下讀書,最難的是最起初的入門,一旦懂得了拼音、通過《看圖識字》,認識了百來個常用字,入了門之後,後頭的就好學的多了。
讀書對艾富泰而言,幾乎是他渾渾噩噩的人生之中,最大的希望,他不聰明,但是他肯學。
他雖是草根庶民,卻也遠遠看過那些所謂讀書人瀟灑的模樣,那時候的他,還不敢生出非份的、我也要做讀書人的想法,他只是覺得,人活在世上,就應該像這些世家子一般,纔不枉來到世間一趟。
可當《看圖識字》課本發到他手裏時,這極其難得的讀書識字機會,卻一下子在他心底深處蕩起了幾絲漣漪!
他的心中竟生起了野心,別人都可以讀書,我爲何不可以?
爲了能證明我沒白來世上一趟,我必須讀書,全心全意的讀書,他的野心甚至昇華爲,只有讀書,才顯得自己像一個人,我也要作一個讀書人!
於是,他也學會了喊口號,“加油、努力、奮鬥!“
沒事就喊喊,自己爲自己加油、自己爲自己鼓勁!
於是,他奮發圖強,不敢虛度一寸光陰,哪怕是做工時,手腳不停,嘴裏也念念有詞,背誦自學課文。
這讀書,已成了他最後的自尊、最大的理想。
因爲他很清楚,他和身邊人沒有神嘛不同,都是一樣的衣衫襤褸,都是一樣的滿身污濁,是不入流的草根庶民。
而他唯一能和身邊人相比、可以自傲的就是,自己讀過書,總有一天自己也能成爲讀書人。
只是,眼前的這一聲聲嘲笑,卻瞬間將他最後的自尊踐踏得稀碎。
那似嘲弄似的笑聲,宛如一下子磨平了他數個月堅持不懈,好不容易攀向山腰的他,又一下子被踢回了萬丈深淵裏!
這萬丈深淵最可怕的是,這裏滿是污泥和毒蛇。
可是他擡頭能看到井口一片的天,天是那樣湛藍,這是他的希望!
而如今,他似乎終於明白了,自己是永遠爬不出這深淵了,自己將一直在這深淵裏,現在如此,往後皆然。
可現在,他卻渾然不覺,因爲絕大多數的時候,他就是這樣出醜的,他從不曾光鮮過,哪怕他無限地嚮往光鮮。
於是乎,他的眼淚,便如斷線珍珠一般,在這一刻落在地上,他咬着牙,心裏驀然產生了一種憎恨。
於是乎,他手刨着地,可那刺耳嘲笑已經消失了,其實方纔,大家只是覺得可笑,最可悲的是,這些嘲笑其實沒有惡意。
因爲如果是有惡意,至少他們還是將你當作人看,可一旦只是無意識的嘲笑,這便如人們看到了可笑的猴子!
這就是特麼的隋唐時期,可惡的門第觀念在作祟!
那種下意識會心的笑,猴子當然不會知道有人在嘲笑它,可艾富泰會,因爲,他是人!
於是艾富泰咬牙,驀然咆哮:“我讀過書啊,我識字啊,你們爲何要笑話我,……。“
說到這裏,他哭了,他自覺得自己所求的,其實並不多。
可是即便如此,彷彿上蒼也不願意從指縫裏留下一扇窗給他。
“你們笑甚麼,我有甚麼可笑的,我,我會讀書,我真的會讀書。“
他氣得想跳起,和那些嘲笑他的人來上一場,生死決鬥!
可他很清楚,出身卑賤的自己,不會是他們的對手,也沒有資格作他們的對手!
他害怕,不敢招惹他們,可是這內心深處巨大的憎恨無處去發泄,便索性梗着自己的腦袋,狠狠的磕在泥濘中的碎石上,於是他便頭破血流。
而這血腥味反而一下子讓艾富泰清醒了,跟着,便是無意識的哭泣。
李世民看着眼前這個怪人,臉上的笑意不知何時消失,而後是長久沉默。
身後的文武大臣們,也大氣不出、靜寂無聲。
李治站在一旁,冷着臉,很憤怒!
真是欺人太甚了,他可不是大唐高高在上的貴公子,我李治是奶爸教導出來的五好學生,你們特麼的可以陰人,可以罵人狗東西,但是不能不把人當人看。
“父皇,“李治想說話,他難得在李世民跟前繃着一張臉。
李世民卻是壓壓手,神色很平靜,示意李治不必說下去,而後打量着眼前這個奇怪人,問道:“你識字?“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着與生俱來尊貴之氣。
艾富泰擡頭,沉默,過了會兒連忙道:“會認不少。“
“好。“
李世民:“你會寫自己名字嘛?“
李世民其實奢望不多。
百官們也好奇起來,不過他們依舊用看猴戲一般眼神看着艾富泰,彷彿在等待着艾富泰變出戲法。
“會。“艾富泰語氣堅定回答。
李世民道:“那好,來,取筆墨。“
艾富泰卻是突道:“草民不會用筆。“
他話音落下,許多人又想笑了。
李治看了衆人一眼,驀然道:“誰笑誰是我兒子。“
“……“
一下子,所有人又都安靜下來,李治這個狗東西,他,……。
李世民側目,疑惑地看李治一眼,他彷彿不太理解,又看向艾富泰,道:“你會用甚麼寫?“
“樹枝。“
艾富泰說着,盤膝坐下,這是他寫字好習慣,而後他隨手撿起一根樹枝,就在這滿是沙粒地上一筆一畫開始勾勒。
只片刻功夫,‘艾富泰’三字,便展現在所有人眼前。
還真會寫?
這時候,所有人,表情,都凝重了。
李世民點了一下頭,又道:“你還學過甚麼?“
“我還會寫詩。“
“寫詩?“
對這個答案,李世民略顯意外。
這詩詞,似乎和艾富泰這樣的人,不沾邊的啊。
於是又有人想笑,可是一想到李治那狗東西,剛纔說的“誰笑誰是他兒子“,便都鬱悶憋住。
艾富泰毫不猶豫、拿着樹枝在地上寫畫:“寒隨窮律變,春逐鳥聲開。初風飄帶柳,晚雪間花梅……“
李世民一愣……
百官們也都愣住了。
李世民看到這詩,卻是再熟悉不過了,這不就是朕所作那首嗎?
李世民驚訝了:“你會讀此詩?“
於是艾富泰就搖頭晃腦讀起來。
果然一字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