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直觀表現在北市商賈身上。士農工商,理論上商爲最末,實際不盡如此,家財萬貫的大商賈坐擁鄔堡,背靠權貴,便是陽翟令亦不會輕易開罪,真正地位低的只有中小羣體的商賈。
陽翟三市一東一南一西北,從所處位置就能窺知高下,北貧西賤,北市雖然人流量最大,可規模最小、地位最低,由於客戶羣體的限制,北市沒有大的商賈,頂多只是普通富商,生活水平比農人工匠好上許多,地位遠不如,更無大商賈動搖市場的本事,生息還需仰仗市吏關照,能屈能伸,最是圓滑。
聽聞林昭願意將家學算術授予外人,心裏皆是一動,雖然林昭年紀小,可他家學淵源,連市小史都願意認他爲師,他們這些商賈又有什麼好忌諱的?
本來林昭從役使之徒搖身一變市裏作冊,太過巨大的落差引得不少嫉妒,連他的好人緣都沒能防住詆譭與風言風語,趙班卻做到了,風向轉得悄無聲息。
“這阿昭不過幾歲小子,會點算術就大言不慚,當人之師,真是笑死人了。”
“人家出身不凡,家學深厚,有些人怕是一輩子都比不上。”
“喫不着才覺得酸,你看方小史不比他能耐,人家也沒嫌棄阿昭。”
“鄭湯你最好心口同一纔好,我還敬你是條漢子,千萬別當面求人,背後罵人,嘴臉可鄙。”
“你看不起更好,明日別跟我們一起去尋趙班。”
“你們……”鄭賈氣得面紅耳赤,他從來不喜林昭花言巧語,對他多有譏諷,這些人原本或多或少附和過自己,現在一個個權當沒發生一般,反而幫着林昭嘲笑自己。一想到昔日說話結巴供人取樂的小子一朝翻身人人追捧,他就覺得衆人是不是瞎了眼。
鹹魚林昭也有點震驚於商賈突如其來的熱情,或者說,沒臉沒皮。偶爾路上見了,一個兩個不管是認識還是不認識的全都拉着他的衣袖噓寒問暖,送東送西,被嚴詞拒絕之後還一臉傷心失落。
林昭茫然了一天終於搞清楚了原因,不由滿頭黑線,他什麼時候要開班授課了?
趙班這兩天很搶手,衆所周知他與林昭關係密切,又頭腦簡單,相比蘇孃的精明尖刻,還是好對付的多。很多人不好直接去找林昭,只得從他這裏採取迂迴戰術。
然而,自從他上次搞了個大新聞被蘇娘一頓臭罵,喫一塹長一智,對別有所圖的賈人避之不及,一口咬死了沒敢鬆口,今天約莫臨近罷市趕緊蹲在了市亭外邊等林昭。
林昭與周小史一起出來,趙班望了望,看兩人分開之後才期期艾艾的上前:“阿昭……”
“誒?二叔?”林昭回過頭,“好巧!你這是?”
“蘇娘讓我把東西捎給你。”趙班吞吞吐吐,話說了一半藏了一半,蘇娘讓他跟林昭把事情說清楚,可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哦。”林昭恍然大悟,原來是陶盤做好了,這效率還挺高。趙班將東西放在地上,他蹲上身拿起最上面那張,打量了一番,陶胚燒得很薄,入手不重,方方正正,外圍塗黑,盤底爲紅,古樸簡單。滿意地點點頭,他起身拍了拍手,“二叔還請等我一會,我去劉四孃家拿雙鞋襪回來。”
秦思腳碼比他略小,冬至吳市掾發下的鞋襪正在他腳上,鞋是平頭麻鞋,襪子是麻布襪,都是按照成年男人的正常尺寸來做的,這鞋有些單薄,不防水也不耐寒,可還是比草鞋舒服不少,林昭靈機一動把羊皮裁成了鞋墊縫在鞋裏,立即變成了保暖的冬靴。
林昭深深爲自己的機智折服。
他提起鞋襪,趙班才注意到林昭如今裝束已不似過去的落魄,身上穿了合身的袍,衣料稍顯古舊,腳下沒有奇奇怪怪的草鞋加羊皮組合,規規矩矩穿了平頭履,頭上以淡藍幅巾遮髻,垂於耳側的線束洗得發白。
儼然一副大人形貌。
若非趙班熟知他的過往,必定以爲林昭是什麼清貧儒士之後。也是,這般早慧開朗的稚子本就不該艱難掙扎於市井求生,與卑賤之徒爲伍,趙班望着他,突然生出了一點久違又飄忽的自卑。
夏日陽光熾烈,蟬聲淒厲,他盤坐在樹蔭下,仰着頭,只覺旦日大祀的歌祝也比不得這誦讀的動聽,終於忍不住張了張嘴,鸚鵡學舌一般,模仿少年的語調,生硬又笨拙。
“大匠不爲拙工改廢繩墨,羿不爲拙射變其彀率。君子引而不發,躍如也。中道而立,能者從之。”
後來被阿父發現,阿父望着他懵懂的眼一聲嘆息。他以前不懂,現在卻隱隱明白,那是種沉重而無奈的嘆息,阿父是否同他如今一般想起了自己幼時的那個“陳郎君”呢?
“二叔?”一隻手在他眼下晃了晃,趙班驀然一驚,只見林昭踮着腳,伸長了手,張開五指在他面前揮了揮,待趙班回過神,才笑嘻嘻道:“二叔可是幾日不見,發現我一表人才不由刮目相看?”
趙班一下子清醒,神情複雜的看向面前的人,林昭與普通儒生學子的做派大相徑庭,令他很難將二者劃上等號。
他猶疑了下,終於一掌輕輕搭在林昭肩上,“後日便是休沐日,阿昭,我家兩小子便給你教訓了,你儘管打罵,不必顧忌我。還是,你是要做旁人老師的人,以後說話別像現在這樣……”趙班停頓三秒,嚥下了嘴邊打轉的“沒臉沒皮”,換成了另外一個詞“口無遮攔”。
林昭到底是跳脫的現代人,雖說了解了些許古代風俗,可沒辦法時刻將自己代入“一日爲師,終身爲父”的嚴肅氣場,經人提醒才反應過來,假模假樣的咳嗽了幾聲。
“還請二叔稍後。”
取回鞋襪,又在趙班處拿回陶盤,央他幫自己尋一些細沙,已經接近宵禁。兩人匆忙各回各家,林昭一路小跑進了梧桐裏,天色微黑,路上已看不見人。里門開得偏東,距離北三十四戶有些距離,因雪化地面泥濘,又不似裏外路上灑了碎石防滑,他不敢再跑,放慢了腳步。
不經意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不由多看了幾眼。再看一眼,他終於確定這人果真是孫廣,穿着那身很標準的儒生服,身後跟了一個年青人,遠遠又綴着一個面色黧黑的中年男人,這男人他認識,是孫廣之僕鄭六。就是不知這年青人是誰,林昭隱約想起那日秦思同他分析出的孫廣那點異樣,心下好奇,不由走近了幾步,遠遠招呼道:“孫君,今晚怎麼得還不回家?”
畢方約莫與宦黨有些關聯,攛掇王吉不成,兩人起了爭端之後,趁冬至離開了梧桐裏,不知是去別處過節還是另有所圖。孫廣見心腹大患離去,王吉年關又終日忙碌,被何羣說動便帶韓時出來放放風,整日待在逼仄土屋不僅這儒生胡思亂想有點神經兮兮,何羣也怕被室友折騰出病來。
這個點外間少有人往來,不經意被招呼了一聲,孫廣十分警惕,回頭看見林昭,稍鬆了一口氣,笑道:“阿昭你怎麼這個點纔回來?飯後無事,我帶族弟看一看梧桐裏。”
韓時雖高興能短暫的離開小黑屋,可也不滿被人當做罪人一樣看管,連帶孫廣也看不太順眼,聽見他與林昭說話,忍不住插嘴:“你便是那《馬列毛》與游擊戰法的作者?”
林昭本就好奇孫廣突然冒出來的族弟,被人這麼一問,興趣愈濃,暫時將手裏的東西放在一旁,邊走邊問:“郎君何出此言?”
韓時不答,反正一本正經地教育他:“你年紀尚幼有如此學識見地已經不易,切記不可走上迷途,依仗旁人不知的學問,巧言令色,欺瞞他人。這並非儒生所爲,更非丈夫之行,你如今開蒙,更要秉持自身,行正道……”
他許是緊閉關久了,有點話癆。林昭被他一番長篇大論說得一臉懵逼,求助一般望向孫廣,眼裏分明在問,孫君你是怎麼同你族弟說的?
孫廣是見識過韓時這點呆氣的,忍了笑意,咳嗽兩聲打斷了他,“阿昭,你快去回去吧,這天色已晚你又帶了東西再延誤下去怕是容易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