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廣早知如何對付這儒生,亦板了臉,道:“冬至已過,主邢獄肅殺的秋冬結束,韓郎君若是被人發現,有幸不被滅口,也能混上一年,到來年立秋再斷生死。”
據孫廣打聽了解,這次負責押解糧食的是宦黨,失了糧,他們追賊最爲心切,黨人則是尋到了攻訐對方的武器,咬緊了失職一事,對他們窮追猛打。相比何羣那張招搖的臉和傳得沸沸揚揚小兒止啼的傳聞,韓時的存在宛如透明,雙方誰也不想把一個太學生牽扯進來,將事情複雜化,然而這並非就證明了韓時高枕無憂,只能說兩方都不願講韓時的存在擺到檯面上來。
黨人珍惜太學一脈的清貴臉面,宦臣亦不願招惹這一批“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貶議的”太學鄉黨。如此韓時的未來反而比何羣更加難以捉摸。孫廣這一番話,說是提醒,實則是反諷,韓時想起自己渺茫不定的前途,更加垂頭喪氣。
如果這就是一樁單純的劫糧案就好了,可惜何羣所截獲的,只有零星幾袋米糧,大部分都裝了砂石。
他無意撞破真相,便是真的無辜,恐怕宦臣一系也不會放過他這麼一個見證人。畢竟失職比起偷換公糧,罪名要輕得太多。
林昭回到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屋子裏隱見火光,空氣裏瀰漫着草藥的氣息,不知道秦思又在搞什麼科研項目,林昭推開門,見秦思盤坐在火堆前,聚精會神的盯着火上的一罐草藥,時不時用勺子舀出一些盛在碗裏,擰眉細細品嚐。
他面前已經擺開了一行,每個碗前都放着一個小木片,上邊用焦黑的木棍寫了配比。
這味道……科研人員真是偉大。林昭連忙捂了鼻子,由衷的讚歎。
他一開門被秦思察覺了蹤跡,火光映在少年臉上,軟化了眉眼間的冷清,顯得十分稚氣。秦思衝他招招手,示意林昭過去,他不情不願的靠近了幾步,就被秦思塞上一碗湯藥,這藥顯然是掐着林昭回來的點熬的,此刻還溫溫透着暖,當然也泛着濃烈的氣味。
林昭不由苦了臉,忍不住掙扎道:“秦醫生,我覺得我手上已經好了許多,不用再喝藥了。”
他手上的凍瘡由於及時保暖與秦思的醫治已經逐漸好轉,小傷口已經大部分癒合,只剩幾個大的裂口還有紅腫殘疤,但是五指靈活,已經無礙於大部分行動。
秦思不爲所動,甚至都不看他一眼,左手穩穩舉着陶碗,露出一截細弱的腕骨,像是一種無聲的堅持。林昭反抗無果,認命的接過來一口飲盡,然後連灌了幾口涼水都沒沖淡嘴裏那種苦味,他懷念西藥,真的。
神農秦百草也嚐了一口湯藥,神情鬆了一瞬,片刻之後又鎖緊了眉,不知是同林昭說話,還是自言自語道:“這次味道倒是對了,就是沒地方實驗。”
他扭頭問林昭:“這附近可有活物賣?”
林昭想了想,老老實實說:“這個冬天太冷,市上來賣的大部分是被凍死的雞鴨豬狗。要說活物,估計只有孫廣那邊,他主營養殖業,家裏屋舍牆垣建得比較厚實,又捨得燒柴取暖,冬天許是沒凍死多少,你要是有需求,我明日同他問一問。”
秦思一想成本,擺了擺手,將這件事暫且擱下,“算了,是我太心急了,這事慢慢來吧。”
林昭點頭,對於秦思的專業領域,他一向不怎麼發言,秦思說如何自己便如何做。
厚厚的草蓆上擺了幾片木板,秦思擡手抽出一塊推到他面前,自己撿起另外一塊空白,右手捏了根木棍放在火上,燒至焦黑便縮回來在木板上一陣寫寫畫畫。
林昭低頭一看,木板上是幾個用炭筆塗黑的隸書大字,秦思親筆所寫的字帖。他從袖袋裏摸出一隻有些禿的毛筆,在旁邊陶碗上沾了點水,開始對照練字。
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秦思終於整理完了實驗報告,足足寫了三版,小心收在一旁,抽得空閒去看林昭練字的成果。他看林昭寫了幾個字後,右手將林昭的手腕向後微移,說:“你練了幾天我看了下控筆還行,就不用枕腕了,直接練懸腕吧,穩一穩手。”
林昭自然是聽從專業人士指點,軟筆書法與硬筆相差甚多,林昭才練了一會,就覺手上顫抖得厲害。他咬牙堅持,額上漸漸沁出汗來,鼻尖嗅着濃烈的中藥氣息,一時有點頭暈目眩。秦思一整天都在中藥氣味的薰染之中,專注工作一時習慣了倒還不覺,看見林昭神色有異,連忙起身把窗格上堵風的草團抽出來,冷清的空氣撲面而來,吹得屋裏頓時一陣清爽。
夜晚火光忽明忽暗,這對他們的眼睛不太友好,可惜時間不等人,不知何時會爆發的黃巾之亂宛如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逼得兩人不得不爭分奪秒,抓緊一切學習進修的機會。
兩人最後躺在各自的牀上揉眼做眼保健操,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木板又不夠用了,消耗的太快,看來還是儘快習慣用竹簡替代。”
“真唾棄過去那個隨手丟廢紙的自己,不是說造紙術東漢的蔡公公已經弄出來了嗎?怎麼完全沒有一點普及的影子,竹簡對於習慣了從左到右從上往下書寫的現代人真是一個虐心的故事。”
“技術不太成熟,還不能大規模生產吧。其實就算大規模生產也還是先供應上層,等我們能用上也是很多年後的事情了吧。”
“真虐,要不我們兩個去找匠人研究一下,沒紙的日子我簡直生不如死……”
“你知道造紙術的具體步驟嗎?”
月光涼涼投下,回答他的最終只有林昭微微的鼾聲。
秦思側身看了眼已經陷入沉睡的林昭,無聲笑了笑。
“晚安。”
第二日林昭徹夜練字的後遺症還沒消去,拿筆的時候手還有點抖,周小史看見了,忍不住問:“阿昭,你這手怎麼了?抽筋了?”
林昭左手握住右腕,勉強將筆跡矯正不致暈染。一邊咧嘴笑了笑,“約莫是吧。”
周小史很同情林昭,好心提醒道:“阿昭你不妨去張屠家買些骨肉,手腳抽筋,喝骨湯最好。”
林昭嘴上虛應,還真不敢去找張屠戶買骨頭,要知道他這些天就像是羣狼垂涎的一根肉骨頭,現在跑到市上不是肉包子打狗嗎?方小史今天又沒來上班,對於這種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出勤,林昭表示很羨慕,也很唾棄,也不知他後臺多硬,吳市掾和張市史才能容忍他到現在。
罷市之後林昭從趙班手上拿走一袋細沙,教學工具就此齊全。萬事俱備,只等明天學生上門。可憐他難得的休息日還要給別人無償上補習班,說出來也是一把辛酸淚。
當晚林昭沒有練字,緊張的拿了炭棍在木板上備課。
突然,他想起什麼,擡頭道:“秦醫生,我們打個商量先。我明天課上要是胡說八道,你可別戳穿我啊。”
秦思似笑非笑的反問:“我什麼時候戳穿過你?”
這話說得,好像他經常胡說八道一樣,呃,好像、似乎也沒有經常?
林昭只在寒暑假給小表妹小表弟當過全科的補習老師,第一次給陌生人當老師,還是古代這種事師如父的教育環境,受此重任,難免有點誤人子弟的擔憂,睜着眼在牀上直挺挺的躺了半晌,還是不太睡不着,起身把秦思搖醒。
“秦思,你說明天我們要管他們的飯嗎?是不是要準備點菜和肉啊?”
秦思睡夢惺忪間被人吵醒,忍不住問:“林昭,你老實說,你是不是緊張?”
“哪有。”林昭難得嘴硬了下,面對秦思懷疑的眼神,目光遊移了一下,“秦思我有點失眠,不如來下盤五子棋吧。”
秦思無語:“……”
林昭故作淡定。他也想玩點高大上一點的,比如象棋麻將鬥地主之類啊,奈何條件限制,勉強不受限的圍棋他又不懂,只好腆着臉說五子棋。
面對他這大半夜的發神經,秦思倒是好脾氣的很縱容,起身拿起了外衣,林昭等着他,誰知秦思拿了衣裳,問:“你盯着我幹嘛?”
林昭一愣,連忙轉開臉,心裏嘀咕,這秦思偶像包袱太重了,穿個衣服還怕被人看見。
穿好衣裳,兩人坐在了窗前,一人持了一隻炭棍,就着月光在桌上劃出橫豎縱橫的幾道,開始下棋。
三盤之後,林昭忍不住擡頭看了眼秦思淡然的臉,表情糾結;五盤之後,他乾脆地一?G木棍,朝牀上一躺,矇頭道:“睡覺睡覺。”
秦思笑笑。
自是一夜好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