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川陽翟是一郡所治,佔地極大,比之後世或許人口稀薄不少,佔地面積卻不遑多讓。古城多呈方形,正中縱橫兩條主幹,幾十裏星羅棋佈於主幹兩側,每一里開有兩門,門上懸木書名。
秦思從城北梧桐裏到城東,相距不近,很要走上一段距離。各里間的大道多數經過特別修整,分爲馳道和行人道,寬度十分可觀,都是黃土路面,因踩踏的人多不甚泥濘。古代由於財政負擔不起,沒有專門負責市容市貌的清潔工,加上主要以騾馬牛等牲畜作爲交通工具,衛生環境十分感人。
一路聞着奇奇怪怪的味道,秦思步行了一個多時辰才走到城東。城東多顯貴,嚴堪身爲工籍醫者住在城東,情理之外,又意料之中。人生在世,生老病死,一半都和醫生掛鉤。城東顯貴最有條件享受醫療資源,供需相匹配,城東有醫者長住,自然不奇怪。
城東頗大,秦思不甚熟悉,只得採用最笨的法子,沿路一里一里尋常。尋過三裏,忽聽身後有人喚“秦小郎”。秦思聽見以爲旁人在喚與他同姓之人,畢竟自己在陽翟相識之人甚少,更別說居於城東的熟人。
裏間小道劃分的不如主幹清晰,人與車同行一道。直到一架牛車在他身後停下,秦思終於回頭看了一眼,不由一怔。
一個霜色衣衫的少年從軒車上跳下,走到他面前,笑道:“叫了幾聲小郎不答,我還以爲認錯了人,沒想還是未曾認錯。”
經過一個臘日,郭嘉比上次見面時圓潤一點,總體依舊單薄,眼尾彎起一點笑弧,愈發襯得秦思拒人千里,他本性如此,倒不是故意冷待。
“多日不見,一切安好?”秦思簡短問候過後,再沒了言語。
郭嘉知曉他一貫冷淡,不以爲忤,好奇道:“不知秦小郎欲往何處?我可以送上一程。”
秦思道:“我到興安裏,不知是否順路,若是不便,小郎替我指一指方向即可。”
郭嘉撫掌而笑:“真巧,我住在宣陽裏,就在興安裏對面,小郎上車,我帶你去便是。”
既然如此秦思不多客套,謝過郭嘉,隨他登上牛車。
頭上木板車頂搖搖晃晃,身旁擺了一張低矮斑駁的漆質案几。軒車以木杆支撐車頂,四面洞開,冬日爲了防雨雪落入,四面掛了布簾,總不能指望秦思沒話找話,郭嘉想了想,問:“不知近日林兄可好?”
“很好。”秦思答。
“近日臨近旦日,家事繁忙,無法尋機去跟林兄討教學識,實在可惜。”郭嘉感慨。
“等閒暇時來也一樣。”
秦思迴應的不算冷淡,偏偏讓這對話難以進行下去。郭嘉又沒話說了,他也不是多善於交際之人,絞盡腦汁,拋出最後一個話題。
“不知小郎到興安裏有何要事?”
秦思偏頭,茶色眼瞳凝着他,雙目由於專注微微睜大,略顯下攏的眼角一揚,立馬從漠不關心的姿態中轉化過來。“興安裏有一位醫者名嚴堪,不知郭小郎可知?”
郭嘉沒想到他是爲求醫而來,眉毛挑了挑,“嚴堪是遠近聞名的醫者,醫術還算精湛,城東不少人家有疾都會請他前來診治。其人有些勢力……”他停頓了一下,不知最後一句“不爲貧人診病”該不該出口。
秦思知曉他會錯了意,道:“我並非請他診病,只是有事尋他。”
郭嘉指尖在案几上摩挲幾圈,道:“你不知嚴堪住處吧?我下午無事,剛好引你前去。”
秦思偏頭看他一眼,點點頭。
牛車一路行到嚴堪家門,兩人下車時,嚴家門口已圍了許多人,一邊人人蒼黑巾幗,皁色短褐,大戶奴僕的標準服飾,也是城東住戶幾乎人人蓄奴,即使請醫也不會親自前來。另外一邊衣衫破舊,神色憔悴,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想來是慕名求醫的人。
石階上烏木門前站着兩個門神似的壯漢,滿臉橫肉,表情猙獰,不似善茬。
郭嘉問家僕道:“嚴家何時添了二僕看門?”
家僕笑道:“郎君不知,前日有一蠻漢來嚴家大鬧,欲將嚴醫帶走爲其母診病。幸好嚴醫出門看診,躲過一劫,不過那壯漢臨走之前曾留話說改日再來,嚴醫懼怕,便高價僱了兩人護他周全。”
秦思大步走到兩壯漢面前,仰頭淡淡道:“友人來訪,還請通傳一二。”
郭嘉正詫異望着秦思背影,聽見這話,眉梢一挑,他怎麼沒看出來秦思是這麼能胡說八道的人?哪有不知住處,上門前還問別人打聽情況的友人?
兩壯漢對視一眼,上下打量秦思,他着一身青色緣邊的灰藍直裾,足下穿平頭履,雙頰瘦,下頜尖尖,顯得臉型有些單薄,眉黑而有英氣,杏核眼因眼尾下垂顯出幾分冷漠。
其中一人甕聲甕氣道:“報上姓名。”
“我名秦思,若是嚴君忘了,還請問一問,是否記得三年前城北的氣疾病人,我已有良法可醫,欲以麻黃湯祛風散寒,所以登門與嚴君討教方劑,還請一敘。”秦思氣定神閒道。
看門壯漢見他氣度倒是高看了一眼,硬邦邦拋下一句,“等着。”轉身開門進去通報了。
其他人見秦思侃侃而談,還宣稱登門討教,不免竊竊私語。
郭嘉心中暗暗納悶,他原本揣度林昭秦思兄弟二人是詩書之後,誰知秦思竟通醫術,還想登堂入室與嚴堪討教一番。
內室嚴堪靠在榻上,微微閉目,調養精神。他已經不如年青時精力充沛,對待病人挑挑揀揀更加苛刻,看診的名錄先經家僕篩選一遍,後由弟子濾上二道,最後呈到他面前。
側間篩選名剌的家僕聽見壯漢的稟報也愣了一下,他跟隨嚴堪多年確信郎君從未有過一位名叫秦思的友人,不過他說得煞有介事……三年前城北?嚴郎君出門看診哪裏去過什麼城北?等下,三年前那煞星破門而入,郎君也算去過城北問診。
家僕一個激靈,連忙小跑進去,低聲稟明此事。
嚴堪初時不明,待憶起當年舊事,冷笑了下:“不管他是誰,又有什麼來意,既然敢拿當年之事作筏子,直接抓進來問個清楚便是。”
家僕應聲而去。
秦思沒等上太久,壯漢拉開門,古怪的看他一眼,讓秦思進去。郭嘉好奇念起,心癢難耐,連忙跟上想隨他一起,即便被看門男人一瞪,仍揚着臉面無懼色。秦思念及男人方纔那古怪的一眼,目光微閃,停步等了一等,男人見兩人同來,皆是年幼稚子,猶豫了下,將郭嘉也放了進來。
剛剛踏進院裏,身後門板一合,便有人上來一人一邊利落的把他們制住,雙手反剪到背後,捆縛在一塊。兔起鶻落間,郭嘉還沒反應過來,表情茫然,彷彿一個大寫的懵逼。秦思仍是一張面癱臉,等人將他們捆好了,才淡淡道:“這下放心讓我去見嚴君了?”
在場的家僕並弟子皆是一愣,這話說得,好像把人捆起來是害怕他對嚴堪不利似的。就這瘦弱的身板,再來三個也不懼。
郭嘉素來機敏,回過神,有點咬牙切齒的問秦思:“你早知道他們會這樣?”
他自開蒙起還未受過這樣的侮辱。
“不是。”秦思否定道,話頭一轉,“我只知道他們對我不大客氣。”
郭嘉額角跳了跳,只聽秦思揚聲道:“我手上有一味麻黃湯,佐以桂枝、杏仁、甘草,可醫寒哮,特向嚴君討教。”
這話不是對嚴家僕和弟子說的,而是說給嚴堪聽的。
堂內嚴堪眉頭微微蹙起,驀然起身,大步從正堂踏了出來。一眼瞧見被綁縛在一塊的兩幼子,不由吃了一驚,懷疑家僕是否綁錯了人,這二人年紀太小,連稱一句少年都勉強。三年前,他們通不通世事還是問題吧?
秦思見到正主的第一時間也在打量他,嚴堪約莫知天命的年紀,鬚髮尚烏,一身石青織錦素絹絲綿袍,面色略紅,目中微赤,一副肝火旺盛的模樣。
“我知嚴君事務繁多,恐怕無法得見,是以舊事相激,冒犯之處,還請勿怪,願以麻黃湯方爲賠罪之禮。”他態度誠懇,年紀又小,嚴堪也不好與他一般見識,乾咳一聲,命家僕解了兩人身上的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