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真摯誠懇道:“你若在意,打發回老家。”
江懷瑾注視着少女,試圖從她臉上找到一絲不合時宜的留戀,沒成功。
江漢陽酷愛蒐羅名家字畫,江懷瑾曾看她將一張前朝女皇與寵侍戲水圖裱在金框中,圖畫角落,其餘妃子豔羨嫉妒,其中一妃,與那戲水的寵侍生得七八分像,惟妙惟肖,呼之欲出,題詩云:今朝新人笑舊人,當年舊寵溢滿池。年年歲歲新勝舊,縱得君恩能幾時?
蘇孚今日能輕而易舉放棄尤氏兄弟,明日會如何對待自己?
江懷瑾眼底綻開一灘鬱色,淡淡道:“翰林打算何時開口?”
蘇孚敏銳地覺察到,不知爲何,江懷瑾情緒比剛見面時要低沉,試圖將時間往前說,以表決心:“今日?”
江懷瑾語含嘲弄:“翰林當真捨得?”
蘇孚斬釘截鐵:“有何舍不捨得!江公子可要與我同去?”
江懷瑾本不該蹚渾水,想見少女到底能冷漠到什麼地步,頷首同意。
朝廷撥款,給新科狀元提供宅院作爲府邸,可白住三年。
新宅院坐落城中心,交通便利,坐馬車去只需兩炷香的功夫。
尤氏兄弟正在榕樹下納涼,見到蘇孚與江懷瑾並肩歸來,神色各異。
尤憐爲兄,是能當家做主的人。
蘇孚直言道:“尤憐,尤辰的事早已了結,聽聞你們有回柳州的打算,不知何時啓程?”
尤憐將眼珠往江懷瑾身上一轉,心中明白過來,笑着開口:“這不正巧,剛與舍弟商量,要不要趁着明日,有柳州船歸航動身。”
江懷瑾在旁邊看着蘇孚與尤憐交涉,覺出不對,相處這麼生分?
卻見那尤辰突然哀聲插話:“翰林一回來就要趕人,可是厭煩了我兄弟二人?”
話音未落,兩串淚珠已掛上臉頰。
這纔是枕邊人被辜負拋棄的模樣。
江懷瑾神色一冷,覺得可笑,剛剛在奢望什麼?奢望在女子爲尊,三夫四侍的世界裏,有一個少女爲他守身守心麼?
蘇孚怕給尤辰氣犯病,話語留有餘地:“怎麼叫厭煩,只是你們已到該上路的時候。”
她壓低聲音:“你們作證,雖將宋輝送進監獄,可她身後的人還未伏法。誰也不知,他們接下來會做什麼,早一日離京,就少一分風險。”
尤憐亦有此考慮:“的確,出身那裏,做過證人,在京中總是個隱患。”
尤辰:“翰林是嫌棄尤辰身子不乾淨,污了您的地方?”
鬧劇一場,江懷瑾不願再看,和蘇孚說一聲,坐車回府。
後來尤憐好說歹說,纔將尤辰說通。哪知次日,出發去渡口時,尤辰不見人影,隨即江府奴僕匆匆來報,尤辰正在江府門口鬧事。
快馬加鞭趕去,江府門外已圍堵層層人牆。擠進幾層,在人與人的縫隙中,見尤辰淚流滿面,以身擋住江懷瑾要出行的馬車,懇求道:“求求您,成全了尤辰吧!”
江懷瑾掀開車簾,讓其離開,尤辰不爲所動,反衝上前去,要扯江懷瑾的手臂,江懷瑾一躲,不知怎樣的力道,尤辰摔倒在地,像是江懷瑾故意推他:“江公子,若這樣您舒心,尤辰願意叫您推千次百次,只求您不要,不要讓尤辰離開蘇翰林。”
尤辰一襲白衣,羸弱落淚,襯托江懷瑾像是個囂張跋扈的惡棍。
人羣中當即有女子站出來,扶起尤辰,指責江懷瑾黑心黑麪,欺負弱小。
有一個出頭,便有無數跟風,七嘴八舌,對尤辰噓寒問暖,罵江懷瑾:“不論什麼事,好好說不行麼?怎麼能動手?”
卻不看是誰先挑釁、動手。
江懷瑾笑容越盛,眸子越冷,蘇孚暗道不好,這是真生氣了!趕緊從最後一層人牆中擠出去:“江公子!真是對不住!家中客人胡攪蠻纏,連累您受困!”
尤辰口中另一當事人現身,現場氣氛越發熱烈,衆人看熱鬧看得目不轉睛。
江懷瑾似笑非笑:“翰林還是先處理好您的客人吧!”
蘇孚向尤辰道:“尤辰,從前我念你年紀小,又有心疾,不曾和你說過重話,但今日牽扯到江公子名聲,便不得不把話掰開揉碎說明白!你說讓江公子成全你,不叫你離開蘇府,但我叫你離開蘇府,和江公子,有什麼關係呢?”
尤憐此刻也擠進內圈,但他沒阻止蘇孚。
與尤辰相處數日,他也發現,多年未曾謀面的幼弟,似乎糊塗許多。
若能叫蘇孚一番話點明白,也好。
蘇孚說:“你哥哥當日賣身葬父,我可憐他,留他在府中,說是做工償債,其實不過是暫時收留他,想讓他緩過一口氣,不要被日子逼死。你不也是如此麼?無處可去,身上又沒銀兩,才叫你在蘇府待一陣子,做做工,攢足錢,再回老家?讓你離開,是考慮到你們行路盤纏差不多攢夠!怎麼,難道一時心善,暫時收留,就要一輩子負責嗎?那今後還有誰肯做善事?”
蘇孚冷麪道:“那該如何說,說你恩將仇報,得寸進尺?”
尤辰臉色煞白,身子晃了一晃:“若非江公子,您還會這麼對我?”
這時候,那些爲尤辰出頭的女子聽明白原委,反過來勸尤辰,尤辰心中有氣,居然心疾復發,一頭栽倒,尤憐趕忙上前,將備好的參片與藥物塞進尤辰口中。
尤辰剛蔫蔫轉醒,蘇孚說:“不會,因爲若沒江公子,江家影響,我根本不會救助你兄弟二人!”
尤辰悲痛欲絕,捂面痛哭,再沒說話的力氣。
尤憐叫來一輛馬車,將弟弟塞進去,對蘇孚和江懷瑾道歉。
江懷瑾矜持地點點頭,表示知道,下車回府。
鬧騰許久,哪還有去視察生意的心思。
沒熱鬧可看,人羣漸漸散去。
尤憐對蘇孚拱手:“我三人這就去渡口乘船,翰林不必再送,江湖路遠,後會有期!”
蘇孚意識到,馬車車婦就是尤憐說過的姘頭。
那車婦生得不錯,濃眉大眼,正在細聲安慰尤辰,以幾乎要將尤辰抱在懷裏的姿勢。
蘇孚示意尤憐望去:“那是你說的宋府姘頭?”
尤憐嗯一聲。
蘇孚沉吟片刻,多嘴說:“你那姘頭,和尤辰關係不錯。”
尤憐笑道:“尤辰在宋府,多虧她照看,他們的確親如姐弟。”
蘇孚聳聳肩,不再說什麼,只道:“路上小心,有緣再見!”
馬車載着三人漸行漸遠,逐漸消失在蔚藍的天色下。
接連兩日心頭不爽利,難免帶到面上。見蘇孚找過來,江懷瑾放下書,靠在椅背,夾槍帶棒說:“好歹露水姻緣,蘇翰林怎麼不多安慰一會?省得再有小美人來鬧事,誣陷草民不讓翰林與他說話。”
蘇孚大驚:“什麼露水姻緣?”
江懷瑾:“怎麼,做了不敢承認?”
蘇孚:“露水姻緣,是指我和尤憐?還是尤辰?”
江懷瑾嫣然一笑,眸光瀲灩,但蘇孚只覺那兩雙眼眸深若寒潭,裏面不住往外飛冰刃,“鏘、鏘、鏘鏘”,都紮在自己身上。
他調笑說:“風流韻事,何須遮掩?便是要遮掩,也是遮不住的!殿試前日,尤憐來江府小住,沐浴時身上青青紫紫,難道不是翰林所爲?”
蘇孚愣了下,回想那日,趕緊解釋:“怎麼會是我呢?那是,那是……”
要不要把尤憐臥底的身份說出來?
江懷瑾綿裏藏針:“蘇翰林不若先喝杯茶,再想怎麼編排。”
蘇孚狠狠嘆口氣:“真不知,還有這岔口。”
她反身,將書房門緊緊合上。
江懷瑾不由面露戒備,蘇孚無奈:“你以爲我想做什麼?”
江懷瑾笑吟吟地,拔出書房牆壁掛着的寶劍擦拭:“草民怎麼知道翰林想幹什麼?”
蘇孚露出一副羞憤欲死的表情,走過去,江懷瑾那綴滿珠寶的寶劍被一巴掌拍到桌面。
氣聲將尤憐臥底的身份說給江懷瑾,順便表個只喜歡他的態度。
熱氣撒在耳廓,江懷瑾不自在地別過臉,卻正將耳垂送去蘇孚脣上。
那耳垂白嫩細軟,瞬間,變得滾燙。
那脣瓣輕薄微涼,無意識抿一下,狀若親吻。
蘇孚觸電般後彈。
半晌,艱難道:“不是故意的,你信嗎?”
她的眉是野生眉,不曾多修飾,粗細勻稱,此刻微蹙,配合那雙特地瞪圓,巴巴望來的清澈眼眸,嘴巴輕抿,神情着實委屈淒涼。
江懷瑾油然低笑出聲。
成功將江懷瑾逗笑,蘇孚內心暗鬆一口氣。
江懷瑾卻一把將寶劍抵在蘇孚頸側,三分玩笑說:“若這麼說,草民可就想不明白。”
他表情帶了些苦惱,生動鮮活,眼尾薄紅,是一抹冰涼的嫵媚。
“近段時間,我日日苦思冥想,纔想出,許是因爲貪圖美色,不想收心,你纔要撕毀婚約,但現在,你卻說你不貪美色,蘇孚,那當日,你到底爲何要退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