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杯酒喝得又急又快,下了肚便覺得有些犯暈。
聽到凌寂的話,她哈哈一笑,似是好奇般問道:“你總說渡我,可你到底要渡我什麼啊?”
凌寂轉回目光,淡淡道:“渡你出苦海無涯。”
黎素像聽了什麼笑話,呵呵笑道:“寂王爺莫非還在夢中不成,我並未身在什麼苦海。”
事實上,她覺得自己快意恩仇很是瀟灑。
凌寂靜靜望着她,宛如一尊慈悲的雕像,端得是仙骨伴輕風,他悠悠開口:“紅塵滾滾,誰人不在苦海里掙扎,而你兩世爲人,一身桀驁,能有如今本事,又怎會是唾手可得……”
黎素笑容一僵,把酒杯放回桌上,上翹的嘴角撫平出堅韌的弧度。
她沒想到凌寂會看的這麼透徹,那些過往的黑暗她從未與人提過,始終深埋在心靈最深處。
前世的種種都在眼前一一掠過。
年幼時隨着母親四處漂泊之苦,母親過世後剩下她一個女童的驚慌失措,被殺手組織撿回去後的種種科目折磨……
肉體千錘百煉,有時甚至搞不清楚自己是死是活。身邊的小夥伴每天都有人死去,捱餓捱打算什麼,可怕的是時時心驚膽戰的活着。
沒人知道昨天還睡在上鋪的小朋友,今天就被拖出去再也沒回來的恐懼,也沒人知道她第一次殺人後連翻的噩夢。從不得不做到精神麻木到底經歷了怎樣的過程!
而她闖過刀山火海,最後的結果竟是被一同長大、最信任的同伴一槍斃命……
這一世就更不用說,從睜眼開始,沒人想讓她活着。
他們端持着身份,高高在上的俯瞰着她,將她視爲螻蟻,踐踏衆生爲人的尊嚴,將他人的生命看做玩物,只因他們是高貴不可侵犯的皇室。
她是活在煉獄嗎?黎素不禁嗤笑,還真是命運多舛啊。
不等她說什麼,凌寂似嘆息般的開口又道:“我欲在黑暗中爲你開一扇窗,讓你看到星星點點的光,也想在凜凜寒冬送去一把火,讓你有暖的希望。黎素,佛說萬般皆苦,唯有自渡。若你不想自渡,我來幫你如何?”
他很少叫她的名字。在黎素的印象裏,這好像是第一次。
而如此認真之下,說的竟是救贖……
黎素像是醍醐灌頂,瞬間明白了凌寂爲何總說是救你也是渡你。他是想做她生死一線時拉她一把的手,飢寒交迫後的一碗溫粥。是想告訴自己,在看透命運、人性的醜惡後,還有一絲救贖。
她突然想到前世看過的一部電影裏的某句臺詞:嘿,寶貝。看啊,這世間並沒你想的那麼糟糕。
可是……
“爲什麼?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黎素捫心自問,自己算不得什麼了不得的人物,頂了天也就是個借屍還魂的孤魂野鬼,與凌寂更是千年之差,別提交情,連瓜葛都不可能,那到底有什麼特別,值得凌寂這麼做?
凌寂默了默,微垂的眉目盡是悲憫,悠悠吐出三個字:“爲蒼生。”
她啜了幾口酒,打趣道:“這扯的可就有點大了啊,當自己救世主麼?”
凌寂不爲所動,坦誠地近乎直白:“我從前便說過,你不該來,可既然機緣如此,也是天命不可違。然則,你命犯七殺戾氣太重,若無人點撥,恐被仇恨迷心,且你一身本事,若放手施爲,實是蒼生之禍。”
“你把我說的像個魔女,若不超度就會禍亂人間。”
黎素不知應該慶幸還是不幸。慶幸的是,若凌寂秉承救蒼生的心來渡她,那她一天不“回頭是岸”,他們倆便會始終瓜葛着。
不幸的是……他果然是毫無私心的,誠如他所說,過往種種以身相護不過是渡她的一種方式。
爲了不讓她徹底黑化大開殺戒,所做的努力罷了。
她沒搞明白自己此時不上不下的心情到底是怎麼回事,便聽他又低聲道:“所以,你實在不必感激我。”
黎素默了默,忽然倏爾一笑,戲謔道:“你就沒想過這麼渡下去會對我造成什麼後果?”她並起食指和中指摩挲着下巴,一副研討學術問題的樣子,“有時候我很好奇,照你這麼渡下去,那到底是在渡我還是在勾搭我?!”
終於問出這句話了。
她近乎無奈的想,你凌寂不計後果倒是對得起蒼生了,可我呢?
黑暗中的光,深淵裏的手,寒冷中的溫粥……
這些救命稻草般的背後都出自同一人之手。無論她陷入多深的泥澡,始終有一雙慈悲的眼眸。一次次,一遍遍,週而復始。
那麼,面對這樣的他,她該如何自處?
黎素不由得再次舉杯喝了杯中酒,待再想倒滿時,才發現不知不覺中已經喝光了一整壇。
她把空壇往腳下一放,隨手拿起另一罈開封。
凌寂好似被她的問題問住了,不知在想什麼,也沒攔她。
黎素打了個酒嗝,看着凌寂錯愕後的茫然,便笑了出來,“怎麼不說話?”
“你……”
凌寂臉上出現少有的遲疑神色。
黎素一樂,開恩般指了指菜道:“行了,不想說就別說了,喫飯吧。”
兩人一個品茶,一個喝酒,沉默無話,倒也算和諧。
不知過了多久,凌寂斟酌道:“澄陽……”
黎素手一頓,嘴裏嘶了一聲:“好好的日子你別掃興啊。”
凌寂沉默半晌,還是道:“她……跋扈了些……”
話還未說完,便被黎素打斷,她放生一笑:“哈哈,凌寂你是不是用錯詞了?她做下那種事你都只說是跋扈了些?這分明是惡毒吧?我的十個手指可是疼了很久啊!”
凌寂的目光從她臉上移至手指,眼中有一閃而逝的憐惜,半晌嘆道:“切勿再動惡念。”
黎素醉意薰染的往椅背上一靠,“只講善念,不講是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