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四海鯨騎三冊全 >四海鯨騎2_第四十八章 生還
    火焰盤旋不休,舔舐着遠方的天穹。

    費信把筆一扔,他望着天那邊的熊熊火光,終於明白了鐵面佛口中“不是純粹的戰爭”是什麼意思——眼前正在發生的哪裏是人力所能及的修羅戰場,說是驚天奇災還差不多。

    這些人的搬山移海之能,實在超出了他的想象。

    北海水師營遊擊將軍鐵面佛還是坐在馬紮上,悶聲搓着那顆魚尾符。他現在按兵不動,但費信清楚,將軍本人也想趕緊結束這攤破事,把剩下的路趕完,最好還能跟上押解鄭提督的船。

    費信想,如果自己是將軍,那跟上船隊第一件事肯定是找機會向鄭提督他老人家示好。本來鐵甲船的小隊退避三舍,就是擔心捲進殺戮後難以向上位者交代。如今“那個人”喪命好歹算是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發生,可說是勉強逃過蹚這灘渾水,但該做滿的姿態還是要做的。從太倉衛被選到北海水師,一路跟着鐵爲鑑過來,費信太清楚這個寡言少語的大漢是什麼人了,剛纔他想到的,這位將軍都不一定能在心裏過一遍。

    關於正在發生的這場戰爭,他剛剛想下筆寫點什麼,但胸中洋洋千言,最終也未能有一個字蹦上紙面。執行這種任務,要是敢有一句多言,腦袋還在脖子上就不錯了。寫?就算拿波斯話寫,又能安全到哪兒去?

    費信苦讀“對番漢話”這門手藝甚久,早知道出海作戰有這麼兇險,當時不如去番邦當個通事、教諭,甭管是什麼國什麼番,隨便拽幾句“民物鹹若,熙皞同風,刻石於茲,永昭萬世”都能對付過去,總比腦袋拴在褲襠上強。

    他思來想去,把手中塗塗抹抹的失敗書稿撕了幾頁下來,團作一團扔進海里。再擡頭時,海那邊的火焰似乎是停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巨大的白色浪頭,這浪頭總有幾里長,從側面涌過時,船隊上的人都感到一陣鑽心的冷風。

    費信冷到打了個噴嚏:“奇了,又不在岸邊,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浪?”

    哨兵們也竊竊私語:“浪不都是橫着拍麼,這怎麼是豎着流的?”

    費信覺得不太對勁了。他劈手搶過一個千里鏡,朝白波翻涌的地方看去,頓時目瞪口呆。

    ——那裏涌起的不是浪,而是一道足有四五里方圓的漩渦。白的也不是浪花,而是丈餘高的冰川。

    在熊熊烈火燃盡之前,幾乎沒有任何喘息的時間,這道裹挾着巨大冰川的漩渦便憑空出現。從千里鏡裏看去,漩渦轉動的速度是越來越慢的,這意味着冰川最終將癒合成一個巨大的冰蓋。

    如此巨大的漩渦,形成的冰蓋想必也是巨大無比;而冰蓋的中心,不用說就是四靈。

    漩渦之下——

    判官們爲了追隨推潮鬼剛剛尋好的南向水流,潛得比平常深些。在他們頭頂,冰晶開始是像雪花一樣降下,偶爾還擦過諸人的臉頰,接着就變作一根根冰柱,像從海面降下的龍捲風一般。

    建文心想,那定然是能讓蓮子橫漂的海水,否則它結的冰怎麼會從上到下生長?這根本不符合常識。哈羅德也揮着手臂表達了這種疑問。

    而判官們看着眼前這倒掛冰龍的異景,一時間差點忘了那代表着死亡。

    這死亡的冰柱延伸、滾動,並且愈加寬廣博大。本來在淺水活潑遊動的大羣海魚,一觸着這極速冷凍的冰柱,立即被凍得困在冰柱中不能動彈,更有的隨着冰柱的擴張,裹着富含鹽粒的冰晶沉下茫茫深海。

    判官們打了幾個手勢,要趁冰晶還沒變得更厚,趕緊向上游去,否則肯定會被憋悶死不可。好在現在火已經滅了,游出火場的路線戛然而止,現在只要向上直衝就好。

    與建文的預期相符,由於這海水很鹹,一開始的上浮倒是省力很多。但他們越是遊,越是覺得體力不支,光是應付寒冷就凍得渾身顫抖,更別提要衝破浮冰——有幾個士兵當時就腿腳抽筋,猛灌了幾口冰冷鹹苦的海水,嗆咳不止。

    推潮鬼那老頭是在最靠近海面的地方,在判官們看來,他的上方充滿凝結的冰塊,像一顆顆鐘乳石一般懸吊在水中,實在談不上有什麼路可以攀上去。

    推潮鬼渾身哆嗦着伸手碰了一下那些冰塊,手立刻動不了了。

    判官們大驚,連忙張牙舞爪地示意他不要再動了。可推潮鬼努力想擺脫冰凍的束縛,卻始終無法動彈,尤其那條木棍做成的腿徒然被生長的冰晶包裹起來,已經完全成了累贅。有幾個小鬼頭去幫他,卻也隨着他一起被捲入冰柱,登時無法動彈。

    接下來已經沒有人能再去幫他們,一衆蓬萊將士只能睜大雙眼看着他們變成了冰柱的一部分。他們身上還掛着兵刃,一凍成冰塊,就直直往海底沉了下去。

    推潮鬼一動不動地任由鹽和冰裹着自己下沉,他在冰塊的包裹之中閉着雙眼,顯得有些安詳。

    彷彿是一個魔咒般,他那條打死也不肯換成機械腿的殘肢,終究還是妨主了。

    冰柱仍在涌動和擴張,推潮鬼和他的小鬼頭們完全沉入了幽深的大海。蓬萊人按照海葬的禮節向他們致意。

    建文參加過這種場面,他知道對於蓬萊人來說,死在海下乃是與大海融爲一體,比推潮鬼他們要飯不成橫死陸上強多了,本來沒什麼好悲哀的;但這無端生來的冰川還是與海戰有所不同,因爲那是蓬萊人少有得見的邪術,死在這種邪術之下,令他們個個臉上都飽含着不甘與怒氣。

    這下衆人也終於知道,建文剛纔的擔心並非多餘。冰柱之所以能夠擴張,是因爲它在瘋狂地吸取着海面上的低溫,可見越往上,海水反而越加冷——這隻有一種可能,就是有一股奇異的力量,正在海上一刻不停地降低着溫度。

    很明顯,那就是玄武船靈,與封鎖它的萬年冰芯作用的結果,它最終要把這片海域封鎖成一道凍結所有生命氣息的冰川。

    鐵冠道人所說的死陣,這僅僅是第二道。

    悲哀和憤怒籠罩着衆人,但他們對同伴的離去卻無能爲力,甚至連自救都充滿了不詳的預感。判官們一邊往上巡遊,一邊努力調整呼吸——如果氣息不足被憋死,可就沒凍死那麼舒服了。好在那冰柱不再動了,像個蘿蔔根似地沉在水裏,它頂上蔓延的冰蓋在水中反而像個巨大的千里鏡鏡片,映得下面一片通明。

    可接下來的問題更麻煩——這冰川的厚度少說也有丈餘深。比起這個來,綿延到視線盡頭的寬度更令人絕望。若想要從冰蓋下面游過去,估計遊不到一半就全數溺斃了。

    危機最能激發人的潛能,衆人在水下無需交流,每個人都默契十足地拿起兵器,輪番開鑿起這其厚無比的冰蓋來。好在這冰是剛剛生成的,還不算太硬。別說刀槍,琉球三老以肉掌連連擊出,都可以讓它潰敗幾分。但這麼一折騰,各個體內氣息被迅速消耗得所剩無幾,有些士兵甚至開始陷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