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白如今最重要的事,就是養病。
“咳咳咳咳”
官道上,一輛顏色樸素的馬車內,易白的咳嗽聲時不時響起,金鷗一直伺候在旁,聽到這聲音,心都揪到了一起,“主子,要不,咱找個地方歇歇腳,等您養好了再走”
易白接過金鷗遞來的帕子捂住嘴巴,又是一陣劇烈的咳,拿開手,帕子上一團血紅,有些發黑,是毒血。
“繼續趕路。”易白後背靠着馬車板壁,聲音有氣無力。
金鷗看向易白,突然之間臉色慘白,“主子,你”
易白也感覺到了人中位置一熱,伸手去抹,攤開一看,也是血。
那天晚上去討藥時,蘇晏說他中毒至深,不能再用假死藥,否則壽命直接減半。
他當時還以爲蘇晏只是開玩笑嚇唬他的,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壽命減半,也就是說,他只剩一年的時間能活了。
如今的每時每刻對他來說都極其的珍貴,又豈能因爲自身原因而一再耽誤正事。
“主子”金鷗紅了眼,“找個地方歇息吧,再這麼勞累奔波,您會油盡燈枯的。”
易白將臉偏往一邊,透過竹簾縫隙望向外頭。
青山黛色如畫,翠湖一碧如洗,柳枝蕩悠,山花傳來香風陣陣。
是個好天氣,風景極美。
易白卻覺得好累,無力欣賞,端起茶杯,漱去了嘴巴里的血腥,再清理乾淨鼻血,輕輕閉上眼睛,“別吵,我睡會兒。”呼吸較之先前已經有了沉重的感覺。
金鷗垂下頭,從來不苟言笑的他忍不住溼了眼眶。
這麼多年,主子從來沒過過一天正常人的日子,幾乎每天都在被天生的病體折磨着,外人只知道主子高不可攀如嶺端之花,卻沒人曉得,主子其實是最渴望親情的人,自小沒母親的他,成熟得也快,周圍的人,誰是真正待他好,誰是居心叵測,他不動聲色就能觀察出來。
那些年在道觀,他的師父玉清真人不忍心這麼優秀的弟子某天會被病痛折磨致死,所以請了好多神醫來給主子看病,那些所謂的“神醫”,要麼是玉清真人的朋友,看在玉清真人的面兒上隨便敷衍敷衍,要麼就是半吊子,不懂也裝懂,看完以後,個個都喜歡給主子配藥煎服。
其實主子的醫術不比他們差,那些人瞧得如何,主子很輕易就能看出來,但因爲那些人是主子的師父請來的,所以他從來不挑破,每次玉清真人身邊的小童送藥過來,主子都會找藉口先放上一小會兒,然後趁着小童不注意,將藥全部倒掉。
主子說,是藥三分毒,他自己的身體狀況,沒人比他更清楚,若不能拿出一針見血的治療方法來,每天反覆喝這些苦藥湯子的話,身體反而會越來越差,那不是養病,是慢性自殺。
金鷗當時很衝動,險些就去找玉清真人理論了,豈有此理,哪有這麼對待徒弟的
後來被主子攔住了,主子說玉清真人是因爲過分關心他纔會左一次又一次找人來給他看診的,玉清真人本意是爲了他好,那麼他受着就是了。
從那時候起,金鷗就明白了,主子並非是真的想要那些人來給自己看診,只是因爲玉清真人爲他獻出了一份難得的關愛,他從這份關愛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所以捨不得鬆開。
而留在主子身邊照顧的人也是隔段時間就換一次,怎麼說呢,不是那些人不盡心盡力,而是他們的盡心盡力都只是爲了完成分內之事,必要的時候問候兩句,也像被人用棍棒逼着說出來的一樣,沒一句是發自肺腑的,主子也不罰他們,只是讓他們走,然後繼續換人。
小時候累,長大更累。
主子在道觀做徒弟的時候,除了要應付身上的病痛之外,還得防着周圍時不時冒出來的殺招。
長大後被接回皇都封爲國師,原以爲能過上幾年安生日子,卻還是沒逃過宣宗帝和朱太后的算計。如今想想,還不如在道觀的那幾年,雖然同樣不好過,但起碼比現在清靜。
金鷗擡眼看着易白,他睫毛在臉上落下兩片暗影,眉心裏好像匯聚了數不盡的疲乏。
不看還好,一看,金鷗就想到主子方纔的狀況,口鼻來血,該不會,該不會因爲那天摔得太重,反而加重病情了吧
當日在博陵刺殺易白的那批“刺客”,是金鷗帶着人扮演的,而宣宗帝派來的那批真正的刺客,早就被他們給殺了。
還沒去南涼的時候,易白就已經把這個計劃告訴他,說既然宣宗帝想趁此機會讓他死,那麼他便死上一回成全了宣宗帝,之後的計劃,金鷗心裏是萬分不情願的,因爲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去,即便事先做過準備會在懸崖上吊繩索用人在接近懸崖的位置接應,他還是擔心主子受不了這麼大的衝擊力會有個三長兩短,可易白說一不二的性子,他跟了這麼多年一清二楚,誰能左右得了主子的決定
易白分明閉着眼睛,卻也像長了第三隻眼睛似的,皺皺眉頭,“我還沒死呢,你就哭喪着臉,煩,下去”
金鷗原本是該在外面隨行的,只是過分的不放心易白,所以主動要求上了馬車。
聽到易白的話,金鷗也不敢反抗,低頭應聲,“是。”
隨後挑開車簾跳了下去。
易白換了個舒適的坐姿,心裏卻沒金鷗那麼多想法。
他是病弱,但他不“弱”,從來不傷春悲秋,認準了目標,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以前他的心願是找到解藥,得知了不堪的身份以後,他放棄了,如今的的他甚至覺得只要能在有限的時間內幫生母報了仇,那麼一年後死就死吧,反正早晚都會有這一天,對他而言,也沒什麼分別。
殊不知,他越是不在意,越是堅強,就越是讓身邊的人覺得心酸,想想都替他委屈。
入南涼京城的前一天,雨下得很大,易白一行人被困在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半道上,好不容易等到雨住,易白要去遠處的小河邊洗臉,讓金鷗別跟着,洗完臉站起來時,突然覺得頭暈目眩,還未等站穩,頓時覺得喉嚨裏涌上一股腥甜味,鼻腔內也同時來血,他馬上蹲回去,掬了把水喂進嘴裏不斷地漱口,再吐出來時,全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