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踏出腳去,又緩緩縮了回來。
這裏是他習慣藏身的地方。
家裏的燈還亮着,王鐵柱明白,這是悽慘的母親在等着他回來。
也是這個家中爲數不多的溫暖。
打砸聲不時傳出,根據碎裂的聲音,他判斷出是瓷碗摔在了牆上。
鄰居們習以爲常,無奈忍受着長年累月的怒吼與哭泣,他們也嘗試過勸說,不僅沒用,反而會惹得自己一身騷,後來也就習慣在這種喧鬧中熟睡了。
畢竟又不能搬家,要是有票子,誰願意住在這年久失修,氣氛詭異的破舊居民樓裏呢?
母親的哭泣再次傳來,在寂靜無聲的夜色裏,顯的那麼刺耳淒涼。
他又伸出了腳,但陰暗外的燈光像滾燙的岩漿,灼燒着他那爲數不多的勇氣。
父親的怒吼伴着母親的哭泣,像一道華麗的二重奏,在整個安詳的的夜色裏迴盪飄揚。
偶然被吵醒的鄰居或許會詛咒幾句,對門的那幾個青年將音樂聲音調大了幾分,開始暢快的飲酒k歌,每天的凌晨一兩點,是屬於他們的夜生活。
二樓傳出的劇烈咳嗽聲像是在“沉默”的抗議,頂層賭博的燈火往往徹夜不歇,他們喜歡在深夜“發財”,白天大張旗鼓的玩兒錢,容易被送進拘留所。
有加班的人路過,被陰影裏的鐵柱嚇了一跳,於是匆匆忙忙的走開,直到走遠纔開始發出一句脆生生的“傻逼”。
人和人的悲歡並不相通,就像父親打母親時鐵柱的心裏已經生不出波瀾。
老實說,他習慣了。
不是冷血無情,不是心理疾病,不是恐懼害怕。
就只是習慣了而已。
在那個名字叫家的“巢穴”裏,突然飛出一個空酒瓶,然後母親的燈熄滅了,他明白那個畜生要幹什麼。
半小時後,他再洗試探着邁出了腿,而後又像神經反射般迅速抽了回來。
燈又亮了,鐵柱知道,自己要是不回家去,母親是睡不安生的。
又是幾聲慘叫,像轉瞬即逝的流星劃過夜空。
他終於還是邁出腿去,從這陰暗的角落中抽身離去,走的很快…似乎,更輕鬆了呢。
原來,人不能總是習慣活在陰暗中呢。
他走上樓,他打開門,他徑直接住了男人揮動的拳頭。
喝醉的一攤爛肉而已,隨意一推就能倒地。
男人怔住了,難以置信的看着鐵柱,拿起凳子便砸了過來,鐵柱沒有躲避,只是用胳膊硬生生擋住了這毫無感情的擊打。
胳膊上出現一片淤青,但他卻毫不在意,只是從男人的手中奪過凳子扔在一旁。
然後捏緊了拳頭,打在了眼前這個猙獰的臉上,男人表情扭曲,打個趔趄摔倒在地。
“還是…沒什麼力氣啊,要是建國來這一拳,恐怕他就能昏過去啊。”
鐵柱撲了上去。
擡起拳頭,然後落下。
擡起拳頭,然後砸下。
擡起拳頭,然後搗下。
男人鼻血流淌,臉上淤青,躺在地上嗚咽掙扎着。
以牙還牙,以暴制暴,這種樸素的價值觀本就沒有對錯。
如果揮拳向弱小者,那暴力就是錯誤的;如果是揮拳向施暴者,那暴力就是正確的。
理性依舊佔據着鐵柱的大腦,他當然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如果因爲憤怒便無法控制自己,那跟眼前這個男人又有什麼區別呢?
鐵柱看着遍佈淤青的母親:“媽媽,安心睡吧,我回來了。”
然後轉身準備回到自己的臥室,在門口,他突然轉身:“對了,他以後,再也不會再對你拳腳相加了。”
母親沉默不言,兩行淚水從眼中落下。
……
上高中那一年,鐵柱帶着母親搬了出來,在外面租房住。
建國跑去打野球,夏言帶着他們去採草藥,葉諾網上出售製作的標本,江夢竹賣掉了自己最喜歡的包包和首飾。
這筆錢遞給鐵柱的那一刻,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收下了這筆雪中送炭的援助。
因爲他確實需要錢。
過多的謙讓躲避只會顯得疏離,一飯之恩當以千金酬謝,低谷攙扶定然銘記終生。
鐵柱很艱難的撐過了這三年,保送到華清是對他努力的肯定,也預示着他即將開啓新的人生。
但很遺憾,末世來了。
…
營地內,江夢竹腿上傳來微微刺痛,但她明白,這點疼痛與鐵柱的經歷相比。
不足一提。
看着眼前嬉戲打鬧的少年,江夢竹很清楚,他總是這樣戴着面具生活,將自己內心深處最痛苦的想法掩藏下去,只有和眼前這些朋友在一起時,纔會暫時卸下僞裝與防備。
爲什麼他會生在那樣一個家庭?爲什麼拼盡全力保送華清,三年最後卻…面臨突如其來的末世?爲什麼自己總是如此不幸?
這些是鐵柱對命運的控訴,但他是不會倒下的,哪怕天性怯懦,哪怕總是被摧毀希望,哪怕自己什麼都沒有。
他在14歲第一次出拳的那個夜晚,就再也不會跪下了。
末日環境下,所有人都在努力的生存着,苟活着。
有人爲一口食物拋妻棄子,甚至於將她們當做交易的籌碼,也有人爲了一口食物身受重傷,只爲了讓妻兒能活下去。
有人拋棄人性化爲野獸,有人依舊保留着心中的善良。
城市裏有很多人,會發生很多絕望的事。
但鐵柱這次卻出奇的幸運,能和一羣值得信任的朋友在一起並肩前行,雖然失去了上華清的機會,心中縱然遺憾痛苦,但在不久之後便釋然了。
其實鐵柱的心裏明白…過多的糾結那些事並沒有什麼意義,不如先想着如何才能好好的活下去。
雖然四處都是死亡的威脅,但他和其他人的抱怨不一樣…他甚至,有些期待這個未知的新世界。
如果在世界的末日,那自己就和所有同齡人,都站在同樣的起點了呢。
在這並不美好的世間,值得他掛念的也就就這幾個朋友,和那悽慘半生的…母親。
所以,他哪怕要踩着無辜的人的骸骨,也要爬的更高。
畢竟他想要的,可不僅只是活下去而已。
如果此刻,還在災變之前,還能獨自一人在深夜聽着網抑雲。
鐵柱一定會留着眼淚,四十五度眼角斜望天,在評論區留下這樣一句話:
“9歲那年,就已經黑化。”
這是自己對人世間的冷漠與失望。